一个多月前,以只卖小码衣服著称的时装品牌BM(Brandy Melville)在北京三里屯开了新店。开张第一天,店外排起长队,店内人山人海,网友们戏称,“全北京的美女都在这儿了!”与之前火遍全网的A4腰、漫画腿、锁骨放硬币一样,BM宣扬的也是“纸片人”的审美标准——只有“瘦成一道闪电”,能把自己塞进童装一样尺码的衣服里,才有资格成为“BM女孩”。
在欧美国家,BM不仅因其单一的审美标准备受争议,更因为让众多消费者感到在店里受到“身材羞辱”而一再遭到投诉和抵制。然而,这一品牌和它所宣扬的“纤瘦才是美丽”的理念在亚洲却大受欢迎。“BM风”的流行,增加了女孩儿们的身材焦虑,甚至有女生因为达不到所谓的“BM女孩标准”而感到自卑。
以健康为代价的审美标准一定不是好标准
事实上,“瘦益求瘦”已成为当下年轻人的一种“流行病”。前不久,中国科学院心理健康重点实验室的王葵副研究员和她的团队,针对我国年轻人的求瘦意愿开展了一系列相关研究,发现在被调查者中,只有12.6%的女性大学生和13.5%的男性大学生对自身的体型满意;有72.8%的受访女生希望更瘦些,这个数值在男生中为46.2%。研究者进而分析了参与者自我报告的身高和体重的数据,发现其中只有10.58%的人真正超重,其余的人不仅并不肥胖,而且在成年人群中属于偏瘦体型。
显然,大多数想要变瘦的年轻大学生并非是因为自己真的肥胖,那么他们究竟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身材?为此,研究者询问了他们的理想身高和理想体重,结果发现,女性理想的BMI均值是17.87kg/㎡,明显低于健康标准的下限18.5kg/㎡。事实上,有75.7%的女生希望拥有低体重的身材(BMI<18.5kg/㎡),而有这样的愿望的男生仅占2.3%。
在另一项针对兰州1000多名高中生进行的调查中,研究者发现,被调查高中生求瘦意愿与大学生基本一致,甚至更加严重。很多被调查高中学生很在意自己的体重,并且受到相关困扰——有16.97%的被调查男生会为了控制体重而减少一天中吃饭的次数,这个比例在女生中为17.5%,有16.1%的女生会为了控制体重而不吃肉。
为什么“纸片人”的身材会受到广泛赞许和追捧?为什么明明很苗条的姑娘却嫌弃自己“太胖”,口口声声喊着要“减肥”?王葵认为,人们对“瘦”的过度追求与大众媒体宣传的单一审美标准有很大关系。在电视、网络或海报上经常可以看到低体重的演员或者模特,他们通过种种形式向人们传达了“瘦就是美”的观念,而这种观念又通过社交媒体得以强化。然而人们忽视的是,演员和模特其实是进食障碍的高危人群,很多明星的BMI数值都要远低于正常值。
面对苛刻的参照标准,人们很容易对自己的体像感到不满意。王葵解释说,体像是人们大脑中关于自己身体的图片,这个图片有可能偏离客观。因而一些从大众的角度来看相貌还不错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丑得“影响市容市貌”,并且感到“难以见人”,有的甚至会出于对外貌的焦虑而回避一些正常社交。
体像的“主观性”从胖瘦的角度来看更明显。临床上可以观察到一些明明体重低于医学上正常水平的人,却坚信自己的某些部位“太胖了”。现实生活中,也有一些在父母看来并不胖的孩子,采取一些非常“决绝”的方式来控制体重。而这些决绝的方式,常常会损害他们的健康。
王葵说:“什么样的身体才是好看的,不同的时期人们往往有不同的标准。但是,当一个标准需要人们付出健康的代价,那么这个标准一定不是好标准。”
减肥的风险不仅仅是减不了肥那么简单
降低体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要达到并保持调查折射出的大多数女性希望的低体重水平更是难上加难。为了达到目的,一些人可能会对自己“下狠手”,严格限制自己的食物摄入量,让自己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然而,据王葵介绍,众多科学研究表明,长远来看,苛刻的节食计划对体重控制往往没有效果。从心理学来说,其中的原因可以用“白熊效应”来解释。(记者注:白熊效应又称白象效应、反弹效应,源于美国哈佛大学社会心理学家丹尼尔·魏格纳的一个实验。他要求参与者尝试不要想象一只白色的熊,结果人们的思维出现强烈反弹,大家很快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只白熊的形象。当人们刻意转移注意力时,思维也开始出现无意识的“自主监视”行为——监视自己是否还在想不应该想的事情,从而使自己无法从根本上放弃对事情的关注。)
王葵进一步解释说,当一个人制定并且参与了非常苛刻的节食计划,首先就要考虑哪些东西不能吃,而这些往往是自己非常喜欢吃的东西。“苛刻的节食计划意味着一个人将常常处于饥饿状态中,于是大脑很可能想的都是与这些食物有关的内容。一旦忍受不住的时候,就可能吃掉比正常量多许多的食物。”王葵说,“就好比很饿的时候点餐,基本都吃不完;很饿的时候逛超市,会莫名其妙买比平常多得多的食物。”
王葵介绍,心理学上有一个基本假设,即人的认知资源是有限的,也就是说,当一个人想要抑制获取食物的冲动,就需要调动认知资源,而当这个人遇到压力情境时,则需要调动一些心理资源来进行应对,因此,那些负责掌控节食计划的认知资源就被调走,节食的阀门随之松开,一个大吃大喝的周期就会开始。不节食的人偶尔大快朵颐内心一般没有什么负担,而对于节食的人而言,大吃大喝之后往往会有深深的负罪感。于是,在负罪感的驱使下,新一轮的、很可能是更苛刻的节食计划就会开启,随之而来的是新一轮的体重循环。一个循环之后,体重基数更可能上升而不是下降。一不小心,节食减肥就变成了越减越肥。接着,人们会责怪自己没有毅力,怀疑自己的自控能力,而这一切都源于大家低估了降低并且控制体重的难度。
王葵看到,为了降低体重,有些人甚至会铤而走险,采取一些非常极端的减肥方式,比如用代餐食品代替正常食物,完全不吃某类食物或者干脆禁食,此外还有过度运动、服用非医生建议的减肥药,饭后诱导呕吐、滥用食欲抑制剂、滥用代谢加速药物、滥用泻药和利尿剂等。这些方法都是进食障碍患者常常用以控制体重的,对健康的危害性极大。王葵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神经性厌食症和神经性贪食症是最常见的进食障碍亚型。其中,神经性厌食症是所有精神障碍中致死率最高的。不少进食障碍患者在发病前都有严苛的减肥史。因此,减肥的风险不仅仅是减不了肥那么简单。
身材/容貌焦虑背后有更深层的心理根源
那些采取苛刻和不理性的方式让自己变瘦的人,他们行为背后的心理原因究竟是什么?身材焦虑或容貌焦虑是否只是浅层的表象,其背后还有什么更深层的心理根源?
王葵认为,很多在容貌和身材上跟自己较劲的人,其实是因为生活中有一些更深层的焦虑在控制着他们,这种焦虑可能来自对现实生活中某些人或事的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只是因为造成这些焦虑的根源更加难以掌控,于是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身材和外貌上,不仅纠结于自己的体重,对自己的五官也百般挑剔。从前阵子被热议的“颅顶增高手术”“小腿神经阻断术”以及“玻尿酸精灵耳”就可看出,很多人的外貌焦虑已经发展到近乎失控的程度。
女孩子会对身材和容貌产生焦虑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来自社会对女孩子的设定,那就是“女孩子一定要好看”。王葵指出,不少女生可能在中学时代都收到过一些有关自己外貌方面的负性评价,这些负性评价可能来自自己的朋友,更多的则可能来自自己的父母。虽然他们在说这些负性评价时很可能是无心的,比如父母可能会跟朋友开玩笑说“我家胖墩儿”如何如何,但这些评价往往会让当事人很走心。无心的玩笑可能让一些人多多少少有了心理阴影,在以后的人生中遇到挫折时,例如被分手,或是求职失败,就会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看。社会对女孩子外貌的过多讨论,造成了女性对人生的观察和总结有了偏差。
外貌与幸福感没有因果关系
王葵指出,其实外貌与个人的幸福感并没有因果关系。由于社会过分强调女孩子需要好看,让一些女孩子觉得好像只要自己好看,生活中所有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其实当她们走入职场,或者进入婚姻后,就会意识到这个信念是错误的。每个人在职场和婚姻中都会遇到不如意的事情,都会有问题需要解决。即使是高颜值的明星也会跟平常人一样遭遇感情的背叛,也可能要面对职场中的不公平竞争以及婚姻里的鸡飞狗跳。解决矛盾需要深层次的交流,而不是想当然的自以为是。
人们在择偶时的确会偏爱容貌好看、身材出众的人。在交往不深的时候,人们也的确很容易以貌取人。“但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人,那些真正对你有影响的人,都不会在意你的外貌。”王葵说,“真正能够维系一段关系的,绝不是容貌或身材,而是更深层的东西。”
王葵对那些会被相貌和身材困扰的中学生群体尤其感到担忧,她在调研中看到,“一些中学生真的会因为觉得自己不好看而拒绝出门见人,甚至不去上学。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并且这种影响会非常深远。”她告诉记者,很多进食障碍患者在中学时期就已经出现了进食障碍症状。
因此,王葵建议,媒体应有社会责任感,树立正确的舆论导向,让孩子们建立多元的审美观和正确的人生观,避免对容貌和身材的过度宣扬和关注;同时,当学校从医学角度教育孩子们有关肥胖的危害时,也要注意教导他们区分肥胖和正常体重的标准,不要矫枉过正,避免他们因控制体重而危害健康;此外,家长也可以帮助孩子们丰富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懂得,丰富自己的内涵比关注外貌更加重要,让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比容貌和身材更有价值的地方。
“人生中有许多比追求美丽的外貌更有价值的事,过多地纠结于体重和容貌,会妨碍实现自己的价值。”王葵说,“年轻人应该放下对于身材和容貌的执念,学会爱自己,欣赏自己,接纳自己,不仅要学会接纳自己的优点,也要学会接纳自己不完美的地方。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门必修课。”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夏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