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张木有两个世界。
在她执笔的“甜宠”剧集中,平凡女孩的人生能“开挂”——渴了有人送冰奶茶,下雨了有人递伞,身边至少围着两位高颜值男士,出租屋精致如样板间。
这位编剧真实的生活是,在北京租住“老破小”,打地铺。不少“摸头”“壁咚”的情节是她推开外卖餐盒后苦想出来的。
按照题材分类的话,“甜宠”剧属于爱情片,“甜”是甜蜜,“宠”是宠爱,用来描述剧中主人公的情感关系。
近年来,此类剧集受到市场欢迎,吸引大量资本的青睐和创作者的加入。艺恩世纪数据公司发布的《2021上半年剧集市场研究报告》统计,2021年上线的甜宠剧在同期所有题材剧集中占比超三成,有的视频网站甚至设立专门的“甜宠”频道。
编剧被观众和制片方同时寄予“撒糖者”的期待。剧中主人公每展示一次爱意,就意味着编故事的编剧撒了一把糖——不是一般的糖,是“工业糖精”。
当了6年的“制糖工人”,张木还是觉得,剧是剧,生活是生活,“我认为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每集至少一吻
李可换过许多“男友”,有高智商的、冷漠的,也有暖男,“都是假的”。但是,对着屏幕看甜宠剧能将自己代入女主角,“幻想是一种精神鸦片,可以带来快乐”。
这个从河北到广东打拼的姑娘晚上下班后常常“到处找‘糖’吃”。
她回到合租房、打开外卖餐盒的时候,手机里的视频软件往往已经开始播放甜宠剧片头广告了。对她这样的资深观众来说,睡前看剧是起步,通宵看是进阶,越看越兴奋时还会付费“超前点播”。如果囊中羞涩,李可会在社交平台疯狂寻找免费资源。当视频播放进度条停在剧集最后一秒时,她的手指就习惯性地移向平台搜索栏,查找出场人物资料和拍摄花絮等。
一位观众告诉中青报·中青网,她通常在通勤路上“吃糖”,“那是属于我的自由时间”。她上班乘公交车再倒地铁,需要45分钟,车辆每次进站,她都自动往车厢内人群的最边缘挪动。环境嘈杂,但“有没有声音不重要,画面得播放”。最近几天,她下班后要到医院输液治疗,这不影响她“吃糖”,看剧的时候,没扎针的那只手充当手机支架。
“工业糖精”不是一个人制造的。刘京入行刚一年,据她了解,甜宠剧的生产流程通常是——剧集投资方购买某部小说或漫画的改编权,找到编剧团队作“剧本化改编”,撰写剧本大纲和人物小传,投资方再拿着大纲和小传找剧集播出平台,平台引入导演、演员。刘京坦言:“我没有话语权,编剧在整个环节里面是最不被看重的,他们要什么你就得给什么。”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博士生杨毅曾在论文中写道,某部甜宠剧每一集至少有一场吻戏,全剧30集一共出现了42场吻戏;剧中还创造性地发明了“喂药吻”“三明治吻”等非情节必要的亲吻场面。
知名编剧宋方金也遇到过将“甜度”量化的制片人。那部剧集的第一季,男女主人公一共吻了20次,制片方要求第二季无论如何要改到40次,不管情节需不需要,“编剧必须做到”。
甜宠剧的前身是港台和韩国偶像剧。21世纪的头10年,《流星花园》《蓝色生死恋》等剧集风靡大陆市场,许多当时的少男少女都能说出几部“时代的眼泪”,有人甚至能按播出年份列举当年的代表剧目。剧中主角经常患上绝症、遭遇车祸、一说“再见”就再也不见……但观众还是看得起劲儿。刘京也不例外,“咱小时候就是被甜宠荼毒的吧,反正我十几岁的时候是被偶像剧侵占了大脑”。
如今创作剧集,她几乎都是在写“命题作文”。
比如,饰演男三号的演员想要更多感情戏,打造高冷人设的演员不能出现与人设相悖的台词,“粉丝会炸”。在接受中青报·中青网采访时,刘京说了两遍“我是拿钱干活儿的人”,这意味着编剧要放弃创作人思维,老老实实地当好执行指令的机器。
刘京和张木都有一套作文思路。刘京吃着多年追剧的“老本”,张木则喜欢从韩剧中仔细记下人物设定和主梗等。随着编剧能力的成熟,“制糖”的方式也越来越细化和多样化,比如当“壁咚”成为爆款动作后,升级的版本包括“双手咚”“肘部咚”“床咚”等,“摸头杀”大热后,又出现“捏脸杀”“手势杀”等。
酷云互动2020年9月发布的《甜宠剧分析报告》称,甜宠剧是苦味生活里的糖,主角的颜值是神仙级别的,误会的戏码是短暂的,感情线的走向是快速的。编剧只需要像安装零件的工人一样,在合适的位置添加大量“糖分”和少许矛盾点,剧本就能够打包出厂。
但刘京心里清楚,观众不能一直“吃糖”,自己也不能一直写甜宠剧。“我们是聪明人,要打翻身仗。”对她而言,“翻身”是解决了生计问题之后,自由地创作,写出真正有价值的剧作。
逃不出的甜宠圈
“没有一个编剧的梦想是做甜宠剧吧?”刘京笑着反问,成为一名甜宠剧编剧,本不在她的职业规划中,当导演、拍文艺片才是她的梦想。
她分析,理论上,一名导演系学生的道路要从影视公司开始,进剧组、跟着导演组偷师学艺,顺理成章地成为电影人。实际上,如果没有人推荐,马上就进剧组工作不是件易事。她羡慕过能“进组”“跟组”的同学,但对方跟着的不是导演,“做杂活儿,啥也没学,还是前路漫漫”。
对着电脑构思“甜甜的恋爱戏”是刘京的强项,“反正都在一个圈里”,写甜宠剧是不错的“曲线救国”方式。另一位编剧张木则说,“不是为了生计的话,我不会写甜宠剧了”。
2011年,张木考上一所知名大学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那一年,古装穿越爱情电视剧《宫锁心玉》全国收视率在同时段中排名第一位,女主角杨幂斩获了包括第十七届上海电视白玉兰奖“最佳女演员”在内的多项大奖。4年之后,中国的网剧上线数量较2011年增加了约15倍,其中拍摄周期仅70天的《太子妃升职记》上线12小时移动端播放量就超过了400万次,全剧累计播放量超过26亿次。
望着这个蓬勃发展的市场,张木进入一家影视公司开始写网剧。每月3000元的实习工资拿了3个月后,她和两名同事跳槽到新的主编剧工作室,开始接网络大电影和网剧项目。主编剧家、工作室沙发都曾是她的落脚点,以便“睁开眼就工作,闭上眼就睡觉”。
源源不断的项目让她不用频繁盯着银行卡余额,但工作并没有让她认同那种“糖”的味道。“男主一个劲儿洗澡,下半身还裹着浴巾,这其实学的是韩剧的套路。”张木觉得,这类剧情已经非常滥俗,但市场数据告诉她,“这依然是女性观众‘嗑糖’的点。”
2017年,刘京拿着导演系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走进校园,期望通过戏剧理论的“加持”,自己以后能在文艺片的片头署上大名。不久前的现实则是,她要赶在第二次截止日期前交稿,整间出租屋是她的假想摄影棚。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码字,码着码着就得站起来乱走、放空、幻想,“神神叨叨地说话”——她设想着剧中人物的台词和动作,然后写下“男主盯着女主的眼睛,突然伸手扯过女主的双腿逼她靠近自己”。
入行6年,张木还是习惯称自己为新人编剧,她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也没有足够火的代表作来给编剧加上“资深”的前缀。她形容,自己是纯“摸爬滚打型”选手,没有人脉,没有资源,靠着不断换项目攒作品,稀里糊涂地成了甜宠剧专业编剧。尴尬的地方在于,写了什么类型的剧,就会有什么类型的新项目上门,“恶性循环”,怎么也逃不出甜宠圈。
她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写普通的戏,维持基本生活。她害怕理解不了年轻观众喜欢的梗、最后连“糖”的口味都过时,于是她把00后的喜好当成阅读理解作业,上视频网站检索不断更新的网络语言,试着赶在风口变化之前“多赚一把”。
观众的低标准一定程度上正在给张木机会,也给了其他甜宠编剧机会。一位观众告诉中青报·中青网,她对甜宠剧的要求很低,剧情和演员演技只要不太“拉胯”,她都会追。
专业对接市场,没那么容易
方炎的工作是影视文学策划,她最想抓住的就是“愿意长时间追甜宠剧的观众”。
不同于悬疑、职场等类型的网剧,甜宠剧“性价比高”,编剧不用花时间去谈一场恋爱,不需要太多的专业术语,不必费太多心思搭建逻辑,只要有“灰姑娘”和“王子”、“霸道总裁”和“落魄少女”之类的人物设定,一部甜宠剧就可以筹拍了。
杨毅的论文《甜宠剧与青年人的情感焦虑》分析:“在恋爱成本越来越高的今天,如果可以用幻想谈一场永远不分手的恋爱,塑造一种完美的恋爱关系,为什么还要如此辛苦地付出?”这样一来,“甜宠”变成了“爱情”被阉割后的欲望剩余。一方面是抽离爱情丰富社会内涵,只求讲述单纯美好的同质化情感的苍白无力,另一方面是都市青年不愿面对现实中情感物化的沮丧和卑弱。正是青年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焦虑和尴尬,才催生了甜宠剧的“甜”和“宠”,而这正是甜宠剧流行的根源所在。
只不过,网络市场的产品更新迅速,投资方和观众的要求也逐渐严苛,“服、化、道”要精致,场景要接地气,演员除了颜值还要有流量等,甜宠剧要想超越及格线,向爆款靠拢,不能只撒糖,得做成“甜宠+”。
李可最近爱上了短视频里的“甜宠+”剧,“女主地位不高被人凌辱,男主出来说‘我的女人’,又甜又土又上瘾”。
一位男性观众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自己看甜宠剧大部分原因是“陪女友看”,“剧情无外乎几番来往之后男主把女主捧在手里,后面两人一定会遇到危机,通过爱对方的执念破解难关”,这样的套路他觉得很“幼稚”,不如悬疑剧“爽”。
传统的“糖”被加进各种口味,如悬疑、探案、超能力等元素,试图将男观众也拉进剧迷队伍。男女主人公的搭配也不再局限于“霸总”和“少女”,而是逐渐转向男女双方都是“高颜值学霸”或者女强男弱的形式。
方炎自诩“过来人”,她回忆,曾经因为焦虑写不出东西,跑去报刊亭买七八本文学期刊,读几十本小说寻找灵感。《青年文学》《收获》《十月》《当代》都曾是她书架上的“常客”,然而“玛丽苏”“刑侦”等不同项目,又会让她“一星期分裂出四五种创作状态”。她曾经在朋友圈发文让朋友推荐甜宠剧,最多的时候一周要看七八部,并且说服自己接受那些“甜梗”,同时不停地思考“节拍对不对,人物是不是老板要的,制片方的要求满足了吗”。
她终于等到“升级”的时刻,从“生病住院的时候也要在病房里赶剧本”的小编剧变成了“想几点上班就几点上班”的文学策划。她解释,这份工作的话语权比编剧稍高,可以筛选编剧和剧本,“是甲方的人”。
在方炎看来,甲方的要求通常代表了市场,他们“希望编剧能在一定限制内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的才华,而非无限制地放飞,去做很多吃力不讨好的剧本、无必要的个人表达”,方炎解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毕赣一样拍出《路边野餐》”——那是她格外欣赏的一部文艺影片。
在市场环境高速变化的情况下,一些高校的戏剧文学专业仍在坚持作传统训练。一位中国传媒大学戏剧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表示,她不会给文艺片、商业片、网剧等影视作品排鄙视链,但她觉得文艺片是“真正的思想表达”。
很多“科班出身”的影视行业工作者都能迅速说出《救猫咪》《故事》等理论书籍,也知道《老妇还乡》《麦克白》等经典戏剧,但提到甜宠剧时,不少人表示,这不是课堂上会解读的案例。
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党总支书记、编剧曲士飞在校内开设《阅读与鉴赏》《电视剧作品分析》等课程,培养学生对戏剧及美学的理解能力。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教书和走向市场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专业学校要培养专业基础,而不是成为技校,专业基础和市场需求之间不一定完全匹配。学校教技巧和手段帮助学生表达,学生要做的是大量阅读,通过阅读形成经验。
此外,曲士飞坦言,他理解学生们也想写出《山海情》《觉醒年代》这些既是主旋律题材、又接地气的片子,但前提是创作者对生活得有长时间的体验和理解,对史料要有足够的吸收。
这意味着,科班出身的编剧并不一定能适应方炎口中“3天写出一个网络大电影”的节奏,没法同时操作好几个项目。
华语国际编剧节联合多家机构发布的《2019-2020中国青年编剧生态调查报告》显示,58%的编剧能够同时进行两个项目,同时能推进4个及4个以上项目的仅占1%,这些编剧基本上都拥有自己的工作室或团队。
编剧宋方金曾表示,现在甜宠剧的编剧,基本上很少有专业院校毕业的,这个技巧就是专业人士学不会的。“中央戏剧学院、北京电影学院出来的编剧,也许很难参与到甜宠剧的创作中。老师教的是要符合人物主线,但是目前制片人要求的是怎么样做到40次吻。”
实际上,包括张木、刘京在内,不少专业院校出身的编剧正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市场浪潮。“抓市场,抓关注,这事儿当然能抓,可是怎么能知道下一步在哪儿?”
刘京盘算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写女性主义的剧本。张木更多地考虑了眼下,她刚出差回来,买了炸鸡、薯片、甜食堆在桌上,打开电脑,开始构思如何在新的剧本中撒糖——这次,她要写出一部“甜宠+”,那个加号后面,是“远古神仙和人的恋爱”。
(应采访对象要求,刘京、张木、方炎、李可均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尹希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