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为了能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可这并不容易。
今年的暑假,是9岁的小芜经历过的最特别的夏天。她第一次出远门,从河南老家到北京来,第一次能在夏天和妈妈在一起,第一次知道妈妈的每一天如何度过、为什么她总是很晚才有时间跟自己通话。
从见面那一刻开始,母女俩的手就紧紧扣在一起,不管天气多炎热,也不愿放开。
从她3岁起,妈妈的这双手就支撑起了她的整个天地。当年,妈妈为了给小芜更好的生活,决定只身前往北京打工赚钱。7年来,从事家政行业的她基本住在雇主家。而800多公里外,小芜大多数时间寄宿在学校,其余时间在亲戚家。妈妈只能在法定长假回老家,一整年,母女俩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10天。雇主和亲戚对母女俩都很好,但是没有谁能替代她们彼此在对方生命中的位置。
她们是最亲密的,有时却也难免疏离。
妈妈不知道活泼的小芜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发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别人问话,她也要以微不可闻的音量让妈妈转述。
小芜也会心酸。妈妈的那双手,一年才能握住那么几次,可这双柔软的手却一直抱着别人家的小孩。去体验妈妈的工作时,小芜听到那个孩子也亲热地管她的母亲叫“妈妈”。
奥奥今年也是9岁,看起来大大咧咧,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但一旦提到对爸妈的思念,她就会捂住脸,嘟囔着“不知道不知道”。
奥奥的父母都是外卖送餐员。在她3岁那年,家里的地收成不好,为了赚钱,爸爸妈妈一起离家到北京打工。每年寒暑假,奥奥才有机会短暂地和爸妈团聚。
但在老家和北京,长辈们都没有时间带她玩儿。小时候,大人去干活儿,便把奥奥锁在屋里,让她不能乱跑。长大后,她便学会自己把自己锁起来,不让家人担心。“家”,对她来说,大多数时候就是四堵无声的墙。
为了制造一些声响,总是一个人待着的奥奥,渐渐迷上短视频、手机游戏,导致学习成绩下滑。直到这次跟着父母体验了送外卖的工作后,她才明白这块屏幕的分量。
体验父母工作的机会,来自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肯德基小候鸟基金组织的“小候鸟的夏天”公益项目。小芜和奥奥都参加了这个项目,她们和全国各地的“小候鸟”一起参观博物馆、天安门,体验各自家长的工作,两个孩子也因此成了好朋友。
早上6点多,还下着雨,奥奥就跟着妈妈出门了。也是从那天起,她亲身体会到,手机屏幕里不仅有花哨的短视频,还有真实的生活:手机上一弹出接到订单的通知,爸妈就得匆匆出门送餐,风吹日晒,从不耽误。
奥奥看着雨水顺着妈妈的雨衣滚下去,两条腿渐渐被打湿。她发现,妈妈再也没有化明艳的妆容,手臂上晒出了明显的颜色分层。送餐时,不管多高的楼层,奥奥都拒绝在楼下等着,而是气喘吁吁地跟着爸妈一起爬上爬下。
职业体验那天,爸爸宽阔的背替她挡着日晒和风雨。雨水和汗水混作一团,爸爸身上热气腾腾的,但从早到晚,他都没喊过累。
奥奥偶然间知道,在爸爸小时候,爷爷同样外出务工。那时生活条件很差,爸爸也曾因爷爷的离开而生气,直到自己也不得不为了孩子离开家。无奈、心痛,是爸爸给自己童年留守时的记忆盖的“章”。他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换个方式成长:“我现在的生活肯定比我爸那时候好,所以我就希望他们好好学习,未来能比我们更好。”
奥奥的父母打定主意,这两年在北京再多赚点钱就回家。每次在外奔波时,他们都被强烈的愿望驱使着:每多跑一单,就离家乡的孩子更近一步。
奥奥害羞地吐露,她明白自己能获得现在的生活不容易。她把“当大老板”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因为这样,爸爸妈妈就可以一直在自己身边,不用再辛苦了。
亲身体验过后,小芜才知道,妈妈在雇主家洗菜、洗抹布、擦桌子时,那双手整日泡在水里。妈妈每晚睡觉前都要擦护手霜,不然手会发皱皴裂。从清早起床一直到夜里十一二点,妈妈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妈妈告诉小芜,再等等。等小芜上了初中,她就会赚够在老家县城买房的钱,回到家乡,两人就能有自己的家。
一次职业体验,对于长期缺少相处和沟通的留守、流动儿童家庭来说,显然不能完全解除亲情隔阂。但孩子和父母在这样的相处中靠得更近,更多的留守、流动儿童家庭,或许也能从中找到沟通与理解的新可能。
一位长期关注留守、流动儿童话题的专家表示,曾经,远离家庭打工赚钱,是个人摆脱贫困的权宜之计。近年来,农村地区从“空心化”到“回流”的趋势逐渐明显,越来越多青壮年选择回家乡发展。要从根本上解决留守儿童家庭面临的问题,还是要发展当地经济,创造更多当地的劳动岗位,让父母在家乡也能挣钱。奥奥和小芜的父母也观察到,在自己的家乡,陪在孩子身边的家长越来越多了。
夏天终究短暂,“小候鸟”又要回到故乡。妈妈要先送小芜回家,再返回北京。买车票时,小芜问妈妈:“怎么才能慢一点回家呀?我想选一个最慢最慢离开这里(北京)的方式。”因为这样,可以让离别来得晚一些。
(小芜、奥奥均为化名)
实习生 陈慧琦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胡宁写文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峥苨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