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西省左云县县城出发,沿着109国道向西行驶,当路边枯黄的老杨树变成连片的樟子松时,张家场村就到了。
这里是毛乌素沙漠南缘,也是京津风沙源的重点治理区域,人类与恶劣环境的交锋在这里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村子还保留着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地貌,但地表已被绿色的松林覆盖。
张连印的家就藏在这片松林里。每天太阳从东边陇上冒出尖时,他就会穿上那件已经磨破袖口的迷彩服,戴上草帽、扛上铁锹,出现在附近的山坡上,看上去与普通的西北老汉没什么两样。
但只要走进他家,看到那块左云县“防风治沙”的沙盘,人们就会惊奇地发现,从2003年至今的18年里,这个已经76岁的老汉带领村民种植了200余万株树,面积达1.8万多亩。
除农民身份外,他还是一名有着56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和一位拥有少将军衔的退休将军——他的各类荣誉证书摆在一起足有4米多长。
“这是党的初心,也是党员干部应有的恒心”
在张家场,将军的家是一排砖瓦房,建在村子外面。如今这排房子被一片300多亩的苗圃基地包围,早晚时分,空气里会飘出淡淡的松香味道。很少有人能够看出,这里曾是一块裸露着沙土的河滩荒地。
2003年,从河北省军区副司令员的岗位上退休后,张连印回老家时看到家乡曾经的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但山依然荒着,风沙比之前更大了。
在他的记忆里,家乡父老一直饱受风沙之苦。那时候左云经常刮大风,头天晚上还是干净的外窗台,一觉醒来就能积起将近半尺高的尘土。到了春季,有时看似晴天,却会突然起风,黄沙遮天蔽日,人们白天在屋里也要点着灯。
“开国将军甘祖昌当年因病主动申请回乡务农发展生产,云南保山地委书记杨善洲退休创办林场植树造林,给我树立了榜样。”张连印说,“这是党的初心,也是党员干部应有的恒心。”
他4岁时父亲去世,6岁时母亲改嫁,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后来奶奶去世,爷爷病重,最困难的时候,熬一锅粥可以喝一个星期。乡亲们经常接济他粮食,有的人还喊他到家里吃饭。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没有乡亲们,我根本活不到今天。”离家40多年,他一直想着如何回报故乡。如今望着张家场满眼的荒山荒坡,他确信自己找到了最佳的方向。回到石家庄后,他向家人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他是已经拿定主意,再通知家人的。”妻子王秀兰清楚丈夫的性格,“只要他认定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去做”。拗不过老伴,王秀兰跟着张连印一起回到张家场,老两口从退休干部又当回了农民。
植树造林不是小工程,修路、通电、打井、平整土地,张连印准备的启动资金很快用尽了,只好向儿女求助。孩子们心疼父亲,儿子拿出仅有的10万元积蓄,大女儿用刚买的新房抵押贷款20万元,小女儿把3万元转业费和订婚时公婆给的两万元“蜜月基金”一并贡献了出来。
为了不占用村里的优质土地,张连印把自己的“新家”选址在一块荒滩上。同时,他考虑到这里是十里河古河道,地下水位相对较高,有利于树木生长。
张连印和老伴在荒滩上搭起简易帐篷,置办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左云昼夜温差大,河滩风又硬,老两口白天组织施工,晚上就在四处漏风的帐篷里过夜。就这样坚持了将近1个月,直到房子盖好。
“在荒山上种树比开发南泥湾还难”
这些行为让张连印成了乡亲眼中的“憨子”。
在张家场,植树造林就像个笑话。几十年来都是“沙进人退”,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屈服于风沙,任凭它肆虐。
“在荒山上种树比开发南泥湾还难。”张连印的堂弟、当时的张家场村村支书张连茂劝堂哥不要犯傻。
与他同岁的发小胡万金,也质疑他的做法,“祖宗三代都种不活树,你能种活了?”
但对张连印来说,他已经把脚下的荒山当成人生的第二个战场。如果遇到困难就半途而废,无异于做一名“逃兵”。
56年党的教育和近40年部队的磨炼,造就了他迎难而上、坚持到底的品格。从1964年入伍第一天,到退休前一天,不管是作为一名普通战士,还是副军长、副司令员,他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坚持跑上5公里。每次跑完时,军营里的起床号才刚刚响起。军旅生涯造就了他风风火火的做事风格。在乡亲们的质疑声中,他想快速作出些成绩,改变大家的想法。
只不过,种树是个急不来的事。由于种植太密,第一年栽下的树苗成活率还不到50%。看着惨不忍睹的“战场”,这位很少流泪的将军忍不住哭出了声。
后来,他先后20多次到县、市、省林业部门咨询专家,学习植树造林的方法,8次到辽宁采购树苗,6次赴山西省林业厅汇报情况,邀请专家技术人员进行现场指导、勘测论证,制定《张家场生态园林村建设总体规划》。
现在,他的性格里多了一些柔和。有一次,张连印告诉种树的村民:“要像抱自己孩子一样抱着这个树球,轻轻地、慢慢地把它栽下去。”他清楚,松树的细根就像毛细血管,在蓄水能力极差的沙地上,碰断一根,树苗就少一分存活的可能。
张连印把回乡后的第一片人工林选在村后的北梁上。从苗圃移栽树苗那几天,他带领乡亲在北梁上挖树坑、填土,没有运水车,就用水桶挑水灌溉。
北梁上的松树苗从30厘米高,长到半米、1米、两米,最终成林。张家场村人也经历了从第一次见到松树,再目睹松林逐渐填满村里的荒山荒坡,最后扩大到全县,成为左云重要树种之一的全过程。
造林有了起色后,乡亲们看到了希望,但新的顾虑也随之产生——张连印虽然把树种在荒山荒坡上,但树长成后,归谁所有?退耕还林的补贴发给谁?
为了打消村民的顾虑,张连印向乡亲们保证:种树不花村民一分钱,林权、地权,以及退耕还林的补贴,全部归村民所有。
“那种造福群众的获得感、幸福感,是最大的精神财富”
当时,不少村民都理解不了张连印的做法。但在他的老战友、老领导看来,张连印这么做,一点也不稀奇。
在石家庄工作期间,他很少坐专车,坚持步行上下班。当时老伴王秀兰工作调动至动物园当大熊猫饲养员。每天早晨6点前就要赶到园里准备竹子、调奶粉、清理笼舍,不仅辛苦,还时常被大熊猫抓伤。坚持了一段时间后,王秀兰希望丈夫动用关系,帮她换个工作。
张连印却说:“看大熊猫多好,我休息以后,也要去看大熊猫。”王秀兰听了哭笑不得,打消了这个念头,一直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到退休。
“他记性好,心里装得下绿色军营,装得下父老乡亲,但他忘性又很大,心里装的事太多了,就装不下这个家了。”王秀兰说。
2014年,张连印在劳作时经常感到肋间痛,经医院检查,确诊为肺癌骨转移。一家人找了多位专家为他医治,但都被告知“作好最多一两年的心理准备”。
当时儿子张晓斌已经在部队服役近27年,因为父亲坚持带病继续种树,为了尽孝,他选择自主择业,回到老家成为一名农民,“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
一开始,种树只是张晓斌陪伴父亲的方式。但很快他就见识了林子对抗风沙的效果,“越往林子深处走,沙子的厚度就越浅,直到消失不见”。
现在,7年过去了,张连印的病有了很大好转,每天都精神饱满。与父亲朝夕相处几年后,张晓斌也更加理解父亲。“那种造福群众的获得感、幸福感,是最大的精神财富。”张晓斌说。
随着苗圃规模扩大,5年前,张连印坐上了自己的“专车”——一辆价值5万元的面包车。平时去大同、太原或石家庄拉树苗、找专家,都是开着它,至今已开了近20万公里。
从2003年至今,左云县的林木覆盖率从38.6%上升到45.03%,增长了6.43个百分点,张连印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全县境内“见缝插绿”,大部分适合植树的土地上,林木已经接近饱和。
如今,张连印的育苗基地还承担起了新功能,他把杂物仓库、大小车库改造成展厅教室,建起了“清风林党性教育基地”。
“张爷爷的艰苦童年经历我们不能再复制了,但是张爷爷的精神我们要传承下去。”一名六年级学生在参观教育基地后,写下了这句话。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杨海 通讯员 周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