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游泳的人大多会有一刻半刻觉得自己“像条鱼”,蒋裕燕也不例外,除了自由游弋,还有一个理由,“鱼只有一条尾巴,我也只有一条腿。”
年仅17岁的蒋裕燕是一名残疾人游泳运动员,4岁时遭遇的一场车祸使她失去了右臂和右腿。但在赛场上,她却能变成一条劈波斩浪的“飞鱼”,在上个月刚结束的第十一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上,她参加9项比赛摘得9枚金牌,参赛夺金率达到100%。而此前,她刚刚作为中国代表团年纪最小的运动员,在东京残奥会上勇夺2金1银1铜,创两项世界纪录,惊艳世界。
像其他经历了这届特殊赛会的运动员一样,蒋裕燕受到极大关注,自诩“迷之自信”的她在镜头前展示着年轻一代残疾人选手的自信和阳光,但在社交媒体上,她没有“暴露”自己,“我想继续快乐地冲浪。虽然也没多少人会关注我,但我还是想像普通人一样。”
像普通人一样,这是让蒋裕燕性格里生长出阳光的土壤。从小,她就被父母教育“能靠自己解决的事情不要轻易麻烦别人”,周围的同学、朋友也达成默契,不会把她当成一名残疾人对待,这让她直到懂事的年纪,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人生题集里有很多超纲的难题。
迅速长个儿的那几年,截肢处的骨头也在生长,但已经沉睡的皮肤和肌肉变成了屏障,阻挡着骨头的试探。每当患处的皮肤被顶破,蒋裕燕就得去医院把多出来的骨头磨掉,疼痛往往在麻药失效后发酵,刚开始,她哭得不管不顾,可到了八九岁,妈妈的眼泪让她意识到,“我哭我妈就要跟我一起哭,那可还行?”长大就在一瞬间。
岁月的头几年,妈妈王志芳的确需要比蒋裕燕更坚强,她的想法特别简单:别人能做的,女儿也能做,包括游泳。“一开始是怕我掉水里没办法自救,加上我脊柱侧弯,游泳是很好的康复手段。”蒋裕燕记得,8岁时,她去到一个暑期游泳兴趣班,和她一起学习的是20来个健全人小朋友,当时,其他孩子从蛙泳学起,她首先要解决的是在水里的平衡问题,“当时呛了不少水。”此时,妈妈也在水里,随时准备“捞”她。
为了让她尽快形成水感,对游泳产生兴趣,教练就把一串钥匙扔到水里,让她想办法捡上来,5米、10米、15米,每次完成任务后,蒋裕燕的心都能被成就感填满。进深水池时,大家都害怕,在做足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同学们被“扔”进水里,一边哭一边游,只有蒋裕燕主动往水里扎,“大家同一时间开始学,他们会了我也应该会。”那一池水像有巨大的魔力,吸引她往更深、更远的地方游去。
蒋裕燕的天赋和顽强被体校教练看中,从此,在每天放学之后,妈妈都会送她去完成训练,“我第二天要考试,或遇到风雨天气,我妈都从来不允许我放弃,一开始,真的是她在坚持。”蒋裕燕开始在大大小小的赛场崭露头角,她至今仍记得站到领奖台上听到的掌声,那种有人欢呼的感觉让她确定“要站上更高的领奖台”。
进入专业队是通往更高级别赛场的最佳路径,在这里,蒋裕燕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不一样”。在她的青少年时期,身边几乎没有残疾人,她想象不到自己单手拧开瓶盖,或者用左手夹菜、写书法在别人眼中有多艰难,“我不明白别人为什么想帮助我,我觉得自己都可以。”但当她走进一个全是残疾人的队伍,看到不同残疾程度的队友们开始挑战自己,她才猛然知道,“原来我当时看起来是那么艰难。”
但也是在这里,她得自立、自强不能再有母亲护航,“队里还有很多比我小,残疾程度比我重的队员,大家都能靠自己。”从绍兴“漂”到杭州,蒋裕燕开始了真正的游泳运动员的生活。教练对她很严格,为了激发她的天赋,蒋裕燕经常需要比别的队员练习更多,有时成绩不达标,还需要罚练,“罚3000米,游到游泳馆关门才完成2000米,第二天一早要把没完成的补上。”扎实的训练确实在赛场上取得了收获,作为初出茅庐的小将,蒋裕燕先后在雅加达亚残运会上获得3块金牌,在天津残运会上获得8金2银,超两项世界纪录,在伦敦世锦赛上获得3金2铜,破两项世界纪录,早已在出征东京残奥会之前就成为泳池的“多金王 ”。
在前往东京时,蒋裕燕往行李中特意放了一把螺丝刀,“修假肢用的。”她记得自己有过一次突然的崩溃。2018年,训练和比赛逐渐成为生活常态,在昆明高原集训时,母亲没有随行,她走在路上,突然发现假肢的脚掌在360度打转,自己无法继续前行,“当时没有工具,地方也比较偏僻,我瞬间傻了。”训练和孤独慢慢累积的委屈在一瞬间溢出来,她站在原地无助地哭了起来,“以前都是妈妈替我修理假肢。”从那以后,她很清楚,妈妈不能一辈子帮自己解决这颗小小的螺丝,她得靠自己。此后,蒋裕燕会随身带一把螺丝刀,“即便用不上,但也安心”。
不用假肢、不用轮椅,这也是蒋裕燕喜欢游泳的一个原因,“我们不需要借助任何辅助工具,就能决定我想去的方向,自由是我最大的动力。”蒋裕燕发自内心地热爱游泳,但她也坦言,“游泳非常孤独。”那种只能听见水在耳边唰唰划过的感觉,和生活有很大不同,“在水里,我们只能和自己交流,去展现自己的力量,而在生活中,无论健全人还是残疾人,我们可以互相支持,帮助对方从消极的情绪中走出来。”蒋裕燕从不将生活中遇到的困境带到游泳中逃避,生活反而是她选择的避风港,“是周围各种人塑造了我,他们没有特殊地对待我,反而让我自然生长,这才让我那么有生命力,而且足够阳光。”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梁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