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是很少下雪的。我12岁时,下了一场冷冷的雨夹雪。
夜里路灯散发出昏黄的灯光,雪飘到灯下,朦胧、凄迷又梦幻。我能感受到我的头上有无数细小的雪花片,它们小到不能单独存在,有的在飘落的途中就化成了细小的雨滴,有的小到一落到我的头发上就化成了水,润湿了我的头发。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有点热气,所以那种像盐一样细碎晶莹的雪花,一碰到头发就融化了。我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把我从宿舍里喊下去,她微笑着让我去校门口,我也只好怀揣着疑惑的心情匆匆前去。
宿舍和校门口的距离算不上远,但是在严冬和雨雪的咒语下,我身上的热气逐渐消散,寒冷从我的指尖一点点蔓延到全身。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到校门口时,我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我的父亲。
“爸爸?你怎么来了?”
“我怕你受冻,担心你手又生冻疮,给你送来一床被子。你快把被子拿好,赶紧回宿舍,我就不多谈了。”
我从没想过我的父亲会带着一床棉被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向来粗枝大叶,怎么会看到一场雨夹雪就想起我的冻疮手呢?家里离镇上好几里路,这么晚的天,他是走过来的吗?他怎么连把伞也不带?他在校门口站了多久?……
父亲不给我问话的机会,他把棉被从铁门的缝隙里塞进来。校门口顶上的白灯照在铁门上,圆圆的栏杆泛起了银白色的光,桃粉色的被子就从这种冷冷的光里挤进来。我抱着父亲给的被子,软蓬蓬的棉花很舒服,而我像只呆头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感到几分酸涩。
父亲一向是很暖和的,他常在冬天替我焐手,或者是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肚皮上。但这一次,我看见父亲把被子递过来后搓了搓手,嘴唇青乌,像麦茬一样的短发上闪着细碎的光芒——那些轻飘飘的雪,早已经立在他的头发上。
见我愣愣地站着,父亲催促道:“快走了!太冷了,我也得回去了。再见!”他朝我挥挥手,转身踏进了沉重的夜色之中。
被子上已经落了一些雨雪。父亲是把被子护在怀里的,棉被到我手里还是干爽而蓬松的,但是我没有父亲高大,棉被占据了我的半个身躯,我也必须马上往回走了。
我不敢想父亲在雪夜里的身影。镇上和家里还有很长一段崎岖的泥路,我只希望雨雪不要下大。
回到宿舍里,室友们都发出羡慕的声音。我坐在床铺上,才发现被罩是新的,桃花一样的嫩粉色,里面的被子是鹅绒被——家里唯一一床鹅绒被。
我把手放进被子里。父亲在外面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他回来的第一件事总是拉起我的手看。父母离婚后,我回到了老家,开始长冻疮,发痒、肿胀、溃脓,穿衣服我总是要小心避开我的手。我写字的时候也不戴手套,因为字会写得不好看。写完作业我会去找他焐手,父亲就紧紧包住我的手,然后放在他的肚皮上。我能感受到父亲手上全是茧,但是很温暖。
现在,我已经不长冻疮了。但是每年父亲还是会在冬天前打来一个电话,叫我保护好自己的手。我常常喜欢戳穿他:“爸爸,你想我了吗?”父亲只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不答话。
南方是很少下雪的。在我12岁那年,下了一场冷冷的雨夹雪。我的父亲弯着腰把被子从铁门的缝隙里递给我,有一些看不见的雪从他的头发上滑下,滚落在桃粉色的棉被上。
刘欢欢(19岁) 西南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