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西南第一高炉”永久性停炉了。红红的炉火已然熄灭,但燃烧了23年的那团火仍在许多人的心中燃烧着。
2021年9月20日23时26分,流出最后一炉铁水后,昆明钢铁股份有限公司安宁公司(以下简称“安宁公司”)的6号高炉安全停风停炉。23年间,它累计产铁3700万吨,将昆明钢铁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昆钢”)带入全球五十大钢铁企业。
以6号高炉为标志,老厂区铁、钢、材各生产线依次安全、顺利关停,昆钢本部钢铁基地生产历史画上圆满句号。工人们依依不舍,用手机拍摄烧结的最后一批料、产出的最后一炉铁、最后一炉钢。追随着、目送着生产线上的最后一条钢材,许多人眼睛湿润了。
停产后,安宁公司第一次在生产车间举办摄影展,名字就叫“火红岁月”。4名摄影师全是昆钢的职工,他们拍摄的对象是自己的同事、那些长期工作在一线的职工,其中一些家庭三代都是昆钢人。
策展人之一、摄影家李志雄将告别的情感表现在一张照片上:一名穿着红裙的女子,在绿草覆盖的废弃铁轨边,缓缓拉着大提琴。她低着头,宽沿的草帽遮住了她的脸。她的身后,是已经关停多年的3号、4号、5号高炉。照片上写着:一曲终了,如果你不抬头,我就不能发现你的双眼饱含热泪。不少人伫立许久,感受照片中相同的情绪。
展览引起的关注超出了主办方的预想。
策展人之一、原安宁公司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工会主席潘苏芸说:“这个影展是对云南最大钢铁联合生产基地为国家作出重要贡献的致敬。昆钢的发展史上,关停过很多生产线,没有哪次像6号高炉关停一样,引起这样广泛的共鸣和不舍之情。”
从10月17日开展至11月7日闭展,除了昆钢职工,还有社会各界人士也前去观展。许多人是第一次走进令人震撼的6号高炉车间,车间光线昏暗,锅炉高耸冷峻,主办方专门为展出在高炉平台上的摄影作品打了光,现场散发出超现实的艺术氛围。观众站在巨大的高炉前,想象着车间里曾经钢花火红飞溅、铁水沸腾灼热,心不由地怦怦直跳。
6号高炉车间工人陈宝昌,常常被参观者围住问这问那。他的绘画《历史的记忆》和其他以昆钢老厂区为主题的油画作品也在这里展出。那双炼铁的手,业余时间在画布上走笔,画出的是他自己感受的老昆钢,属于他个人的、独一无二的钢铁遗迹。
陈宝昌20岁进厂,从3号高炉到6号高炉,30年来,他一直在火光冲天的高炉前担任炉前工。“你一定技术很好,才来6号高炉工作吧?”每当有人这样问,陈宝昌就露出谦虚开心的笑容。
在昆钢,6号高炉如同一个传奇,受到职工们的尊重。
高炉炼铁是现代炼铁的主要方法,用高炉生产的铁占世界铁总产量的绝大部分。6号高炉是昆钢公司从卢森堡阿贝尔德钢铁公司引进的二手设备。当年,对昆钢人来说,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大家都在质疑中谈论。数年后,人们对6号高炉充满敬意——它将昆钢带入一个辉煌的时代。
20世纪的最后10年,昆钢和中国钢铁工业一起进入了一个快速发展阶段。按照云南省政府的要求,昆钢要在2000年内建成具有年产200万吨钢综合生产能力的特大型钢铁联合企业。然而,当年昆钢面临的很多困难,使它很难在短时间内新建一个高炉。经过一次次研究和咨询,昆钢作出大胆决定:引进卢森堡阿尔贝德钢铁公司贝尔瓦尔厂的C高炉。
被法国、德国、比利时包围的卢森堡,是欧洲西北部的一个内陆小国,自然资源贫乏但铁矿资源丰富,钢铁工业是卢森堡的重要支柱产业。总公司设在卢森堡市的阿尔贝德钢铁公司,创建于1882年,是欧洲最大的钢铁企业之一。
1996年5月,昆钢一支100多人的队伍赶赴卢森堡,他们的任务是将C高炉拆卸运输回国。
在一个国土面积小、古堡多的城市,100多人的集体住宿成为大问题。在遍寻旅馆、闲置的学校无果后,除临时成立的指挥部人员住公寓外,其他人都住在C高炉附近的集装箱里。
住宿只是困难之一,法律、资金、语言、观念……困难远比想象多,C高炉的拆卸成了“一块坚硬的骨头”。
卢森堡使用的语言有卢森堡语、德语、法语。贝尔瓦尔厂规定,在拆卸工作开始前不能去看实物,技术人员们只能翻看英、法、德、卢几种文字组成的图纸,对着字典翻译,但字典里查到的词,与图纸中表示的零件意思不一样;和中国的分类编号不同,卢森堡的图纸档案是流水编号,大家只能根据经验和设计原理,讨论、分析、比较、判断。已回国的8名技术人员又再度奔赴卢森堡,协助资料整理。
拆卸工作在图纸全部梳理和标注完毕后才开始。因为付不起更多的技术指导费用,昆钢人发明了让卢森堡工程师诧异的拆卸技术。
高炉风机上两台电机转子,是昆钢技术人员从未见过的最庞大的转子——直径1米,长5米,重达15吨。大家因陋就简,焊出两根导向轨道,自制了一辆托架小车,通过精准计算,使用吊车、起重机,辅以工人们肩扛、手抱,才将巨大的转子安全平稳地抽出来。
拆除近200吨重的电缆,是一台高精尖的“手术”。技术人员要把拆下来的缆线,一根根记录,和相连的部件一件件对照,才能让多如牛毛、错综复杂的电缆回国安装时不出差错。
浇灌风机底座的混凝土,是施工人员从没有见过的。他们租来风镐,一边研究一边轮番而上,最终找到一个规律,先打侧边再打锲子。每天,每个人都双眼发黑、两耳轰鸣,白天吃饭,端不住碗拿不了筷,晚上睡觉身子发抖,脚也伸不直。在打断10多根钢钎,用坏3台风镐,震烂2台空气压缩机后,终于把风机从坚硬的混凝土中刨出。这天晚餐,工人们被允许喝少量的酒,但大家只喝了一两口便睡下了,躺在床上,很多人都哭了。
卢森堡人被中国人的团结一致和吃苦耐劳精神打动。在他们的计算中,要把这个庞然大物拆卸下来,至少一年半。而这支379人的拆卸队伍(经过竞争中标,中国第十九冶金建设公司也派出近200人前往卢森堡,参与拆卸工作——记者注),仅用了3个多月便完成了,拆下材料4万多吨,包装、发运设备9100多吨,处理废旧材料上万吨。
由昆钢修理厂钳工、铆工、焊工、石工、起重工组成的包装队,为节约资金,去废料场里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材料,在聘请来的两名专家指导下,把形状不一的设备全部包装起来装入36个集装箱,运回昆钢后完好无损。中国人的智慧、精巧,让欧洲人肃然起敬,一些欧洲包装商纷纷与这支非专业的包装队洽谈,希望他们能承接其他包装项目。
C高炉的拆卸被卢森堡新闻媒体报道,当地人不断来和中国工人合影。这项工程展现了中国人的质朴、节俭、效率、速度。而昆钢人也从这项工程中,了解了欧洲的法律、企业管理、工艺制造。
从卢森堡漂洋过海的C高炉,经过昆钢技术人员无数次攻关和修配改,变成了结合中西方技术的昆钢6号高炉,立在离昆明30公里外的安宁市。这一2000立方米的高炉,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节省投资6至7亿元,工期比额定工期缩短13个月。
1998年12月26日上午10时30分,在人们的期盼中,铁水沿着6号高炉的铁水沟奔流而下,人们的脸庞灼热,每个人都无比激动、兴奋,相互握手、拥抱,炼铁的硬汉们泪流满面。
6号高炉使昆钢的炼铁工艺从小高炉跨越到大高炉。1993年,昆钢产钢100万吨;2019年,昆钢产钢773万吨;2020年,昆钢入围全球五十大钢铁企业。
如今,卢森堡主要钢铁企业所在的贝尔瓦尔西部,钢铁企业已全部停产。作为“钢铁时代”的代表地区,被列入城市的改造之中,成为有公司、研究机构、学校、购物中心、生活区的多功能社区,常常举办一些与钢铁有联系的艺术节。
几年前,卢森堡的一些艺术家来到昆钢,蓝天下的6号高炉,在他们眼中,是一件伟大的钢铁艺术品。
2021年,中国多家钢铁集团对国家淘汰钢铁落后产能、推进钢铁行业低碳行动发出“绿色”响应。1月20日,国内“钢铁航母”中国宝武钢铁集团发布碳达峰、碳中和目标,并于今年发布了低碳冶金路线图。
2021年加入中国宝武的昆钢也进入了绿色转型时期:传统产业优化升级,从老厂区搬迁至生产洁净化、制造绿色化、厂区园林化的安宁市草铺新区——未来,这里将是一个现代化的钢铁智能制造示范基地。
参与此次影展拍摄的饶帮明,曾担任昆钢炼铁厂高炉车间主任。在他看来,6号高炉的引进,给昆钢带来的不仅是技术的革新,更是观念的革新,“不变就没有立足之地”。
2021年10月15日,在6号高炉的交班仪式上,人们双眼含泪。一位炉前工抬头仰望高炉,说:“老伙计,当初开炉插在炉顶上的那杆红旗,如今仍埋藏在我心里。”
“每一次关停,都意味新的发展。”原安宁公司党委书记、执行董事张继斌说:“停下,是为了更好地出发。”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张文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