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章为平想过,如果那天自己选择直接往北走,也许就永远错过那棵波氏山核桃树了。
然而好奇心驱使他向南行进,直到发现可能是“体型最大的中国新记录物种”。
从没见过的山核桃树
它实在太大了。
作为北京师范大学生态学系的博士研究生,章为平见过很多植物。他2014年就开始进行植物野外采样,跑过全国26个省、自治区和直辖市,野外作业时间超过600天。
自打进入植物学这个研究领域,他在显微镜下看过细小的苔藓,也在野外看过几个成年人合抱不过来的参天大树,却很少有超越这一次的激动时刻。
这是一株生长在云南省红河州建水县坡头乡的山核桃树,人爬上它的主干,看上去像松鼠一样渺小。山核桃树正是章为平的研究对象。他发现,这棵树的叶子呈宽倒卵形,而中国有记录的山核桃树叶大多为披针形。章为平作出了最初的判断,这是一个之前在中国没有任何记载的物种——它可能是“体型最大的中国新记录物种”。
这是2021年7月底的事。章为平到云南进行野外采样,搜集在云南有分布的核桃科植物材料。到昆明以后,他约上相熟7年的本地司机角叔,计划好路线和采样点,两个人开始在云贵高原的千沟万壑里开车、爬山、上树。
在个旧市,章为平遇见了几株越南山核桃树,部分生长在陡峭的沟谷中,他和角叔采集好叶片、果实和枝条。由于位置太危险,几株树木难以够到,采样的收获并不太好。途中,章为平接到麻栗坡林业局打来的电话,说当地的喙核桃今年并没有长出果实——他更加失落了。
那是下午6点左右,章为平和角叔面临分叉路口,往北往南距离相似的两个县城,都可以选作当晚的住宿地。
路边,两名当地人正在修车。章为平顺手拿起刚在个旧采集到的越南山核桃枝叶和果实,尝试性地问他们,见没见过类似的植物。
其中一名中年司机说,在南边的大箐(老寨)村见过这果子,“但叶子比你这个大很多”。
“叶子大很多”引起了章为平的注意,他半信半疑地踏上了这条往南的路途。
傍晚7点多,章为平和角叔抵达目的地时,夏日的太阳即将没入远处的哀牢山脉。穿梭在村中的土房子之间,章为平遇见了一名中年村民。
他一边问路,一边掏出树叶子。
“有的有的。”中年村民看了看叶子,自信地说,带领章为平往后山走。
在落日仅剩的余晖中,章为平一边走一边猜想,“叶子大很多”的那棵树,可能是叶子比其他山核桃树大一些的喙核桃;或是在云南广泛分布的越南山核桃,只是恰好这株叶子长得较大。
没走多远,在连接村子与后山的路上,章为平见到了村民口中的树。他很快判断,这不是喙核桃,也不是越南山核桃。
为遇见波氏山核桃感到庆幸
章为平回忆,自己当时作出判断,就像考试时候做选择题一样,确定排除了BCD,答案只能是A。
然而针对这个“A”本身,章为平却不敢下结论。
他采下叶子仔细观察,越看越觉得,这是一个中国此前没有记录分布的物种。
晚上,章为平住在国道旁卡车司机的落脚点,他把那棵陌生核桃树的形态照片发给导师——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生态学系核桃团队学术带头人张大勇教授,很快收到了更加确定的回复。
根据图片,张大勇猜想,该山核桃树可能是分布在周边东南亚国家的波氏山核桃(Carya polianei),之前中国被认为没有该物种的分布。有记录的两份古老标本采自越南(1937年)和老挝(1932年)。但章为平称,自己所处的位置并不靠近中越边境,大树从形态上看也不像引种,树龄有一两百年以上,像土生土长的传统树种。
张大勇当时就断定,这是一个濒危物种。如果真是波氏山核桃,就要呼吁进行抢救性的保护。他叮嘱章为平次日再去观察,确定周边还生长了多少个体。
山中网络信号不稳定,章为平托华东师范大学廖帅博士帮忙下载相关资料。在那份微信发来的原始发表文献中,他看到了宽倒卵形的叶子,此时他已经明确了答案,那个“A”选项,就是波氏山核桃。
第二天,跟着村民向导,章为平在附近的洗马塘村见到了一株又一株的波氏山核桃树,一株比一株大。有村民说,“这是我们的神树,我小时候神树就这么大了”;也有村民指路,“对面能看到的山上也有很多”。
章为平顶着酷暑高温,又赶了一座山。在余初村后山,他找到一片密林,边缘林生长着喜树(经济林,生长快),中间林则生长着许多波氏山核桃树。
章为平不禁为其中一棵大树惊呼。因为没带卷尺,两人试着合抱这棵树,只能抱住树干的一半腰围。
在内心深处,章为平为遇见波氏山核桃感到庆幸。上世纪60年代以后,波氏山核桃在地球上销声匿迹,曾有植物学家特意去它的模式产地越南找寻却没有找到,怀疑它们在森林砍伐的过程中消失。
这一趟,章为平发现了50余株波氏山核桃树。“神树”分布的3个村子,村民都将土地开垦种植了玉米、三七和黄精,但“神树”没有被砍作木材和柴火。
也许是因为当地村民对后山怀有特殊情感,不会轻易砍伐后山的林木。但章为平觉得,林子边缘栽种的喜树可能会影响波氏山核桃的生长空间。他的发现,将为中国山核桃植物资源调查和山核桃的品种选育作出贡献。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查阅资料获悉,2020年《生物多样性杂志》报道中国共发表高等植物中国新记录物种48个,这些发表的新记录物种绝大多数都是草本植物,而体型较大的中大型乔木则新增极少。章为平介绍,新发现中大型乔木的难度较大,因为较大的树木一般在野外很难逃过相关科研人员的眼睛,自己遇见这么大的波氏山核桃树,属于极其偶然的事件。
核桃家族
张大勇催促章为平抓紧写出学术论文,并呼吁当地政府对波氏山核桃进行抢救性保护。
然而,7月的山核桃果实还未成熟,章为平为了补充10月份成熟果实的数据和图片,论文直到12月才发表出来。这成了他的一个遗憾——成果没有在2021年10月份昆明举办的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COP15)期间发表。
大树成熟的果实,是委托当初村里那位向导采摘、邮寄来的。这位村民原本阻拦章为平采摘“神树”的叶子,但听了“用于科研、保护”的解释,态度很快就转变了。
2021年国庆长假期间,章为平再次去建水县坡头乡。他这次带上了无人机、软尺等设备,对那里的波氏山核桃树进行更加充分的记录和测量,得到了更加精确的数据。最大的那一株,高40余米,胸径约2米,树龄超过300年。这些数据表明,波氏山核桃很可能是迄今为止中国境内体型最大的新记录物种。
回北京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章为平把从云南带回来的种子都栽进了花盆,并放在实验室里精心养护。
半个月以后,山核桃顺利萌芽,长出了3片小叶。北京的冬天来了,章为平把花盆搬到了温室。
2021年12月23日,国际刊物PhytoKeys正式报道了这一发现,并引起了国内外相关研究者的广泛关注。研究核桃科化石和形态的世界权威专家斯蒂芬·R·曼彻斯特联系张大勇的“核桃团队”,希望能借阅一些波氏山核桃果实样品作科学研究。
核桃团队主要研究核桃科这个大家族,包括吃的核桃(栽培核桃、泡核桃和山核桃)、用作文玩的麻核桃和核桃楸,常见的乡土树种枫杨、化香树,以及北半球森林重要的组成树种青钱柳、黄杞和马尾树等都是他们的研究对象。
在这个大家族中,被人们广泛知道的是作为坚果的核桃(也称胡桃)和美国山核桃(碧根果),波氏山核桃与这两个物种的亲缘关系很近。当地有些村民会在波氏山核桃果实成熟的时候,捡起一些晒干来吃,但碍于取食方式过于原始,多数时候难以真正尝到它的独特风味。
“核桃团队”的白伟宁教授表示,目前,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并未收录波氏山核桃的信息;而根据IUCN物种红色名录濒危等级和标准,波氏山核桃的濒危状况应评估为极危(CR),随时面临着灭绝的风险。她在发表的文章中建议,该物种应增补列入新版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以及《极小种群野生植物保护名录》。
他们调查发现,波氏山核桃生长在石灰岩山地,海拔介于1000-2050米。在中国云南目前所发现的3个破碎化的极小种群中,波氏山核桃是乔木层优势物种,其根系能够伸入石灰岩中固着,是高钙、偏碱性、土壤贫瘠等山区理想的生境恢复和植树造林物种。
波氏山核桃可以作为木材供应的重要林木树种,杂交后还蕴藏着坚果品种选育、生产的经济价值。另外,波氏山核桃所具有的联合属内多个大洲物种的形态特征,对研究山核桃属的古植物学也具有重要意义。
“一个基因可以拯救一个国家,一粒种子可以造福万千苍生。”已故的复旦大学教授钟扬生前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2017年5月,钟扬教授是章为平的硕士答辩主席。
“作为植物学者,我们坚持走在他的路上。”章为平说。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左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