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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3月16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倒数第二的“冠军”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2年03月16日   05 版)

    孙鸿胜在泳池训练中。

    孙鸿胜在北京冬残奥会闭幕式。

    孙鸿胜在踢足球。

    孙鸿胜在进行腰腹训练。

    孙鸿胜在北京冬残奥会赛场上。

    北京冬残奥会男子滑降站姿组比赛中,没有双臂的孙鸿胜格外显眼。过弯时,他孤零零的躯干和地面形成锐角,时不时能听见他穿透性极强的吼声。解说员笑称,“他(过)每一个弯道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声音”。

    高山滑雪是“勇敢者的游戏”,而滑降更是“速度能放多快放多快”,运动员的最高时速能达到140公里以上,一位赛道技术官曾形容雪板摩擦雪面的声音“跟飞机起飞一样”。

    孙鸿胜所在的站姿组运动员来自9个残障等级。据教练介绍,因为他是冬残奥高山滑雪项目唯一一个无臂运动员,和其他等级运动员一起比赛时,成绩计算上有一定劣势。

    他知道拿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不是埋汰我自己,能进前20,我就高兴得不得了。要是进了前8,我过完终点都能跪着哭一场。”

    刚接触滑雪,孙鸿胜就知道自己没有多少选择。他只能练双板滑雪,因为单板要用手拉出发门。被选入高山滑雪队后,高山滑雪项目分为技巧系列和速度系列,技巧系列会设置更密集的旗门,运动员绕过旗门需要频繁变换身体重心,而他因为没有双臂,灵活性较差,重心变换比其他人慢,只能选择速度系列。

    那是2016年,中国残疾人高山滑雪队刚成立,当时国内的教练都没接触过残疾人滑雪,体能教练朱荣荣回忆,“一切的一切都是空白,要面对很多未知的问题。”

    而孙鸿胜作为罕见的无臂高山滑雪运动员,在不同类型的坡度上,身体保持什么角度、重心放在什么位置、腿部哪一块肌肉发力,更是要一点一点自己摸索。有些队友会看国外运动员的视频学习动作,他很少看,“看了也没用”。

    上雪场一个星期后,他第一次摔跤,因为没压住雪板、身体后仰,背朝下硬生生地磕在雪道上。雪板从脚上滑落,板刃贴着皮,直接从尾椎骨划到肩膀,在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要是现在我朋友想来练高山(滑雪),我绝对会劝他别来。本来就缺胳膊少腿,太危险了。”但对6年前的孙鸿胜来说,那是他回到赛场唯一的路。

    孙鸿胜曾经的赛场在水中。他知道,从零开始一项运动没那么简单。14岁时他刚接触游泳,要在没有手臂缓冲的情况下,头朝下扎进2米多深的泳池。他常常因为害怕,站在跳台上犹豫好几分钟都不敢跳,最后让教练把自己推下去,全身都被水拍得通红。

    但他坚持了下来。“我小时候就觉得残疾人出头很难,从别人看你的眼光你就知道了。在这个小地方,学习再好,也可能找不到工作。我想真正出去看看。”2008年,辽宁省残疾人游泳队来学校选拔,这是他唯一的机遇。

    被选拔到游泳队后,他有韧劲、能吃苦,花一年的时间就赶上了早几年入队的队友。因为需要队友和教练帮他系泳裤、戴泳帽和泳镜,他只能在大家走前,趁着别人休息的空当多练几趟。泳池里,没有双臂辅助前进的他为了对抗水的阻力,头要尽量藏在水中,少换气,用腰腹和肩膀的力量带动上半身摆动。

    “进游泳队就算踏入了社会”,他开始和队友们出门逛街,在网吧打游戏,和师兄师姐学会了如何敬酒,开始知道吃饭时不要抖腿、不要咂嘴,也找到了新的目标——2012年伦敦残奥会。

    两年多后,他所在的游泳队因为经费问题解散,他只能回家。他仍然等待着回到泳池的那天,每天一大早就出去跑步,几乎每周到离村子车程30分钟的小河游泳。

    一年后,他听说云南有一个残疾人游泳俱乐部,每月4000多元的学费。孙鸿胜的父母都是农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在父母的支持下,他决定先尝试一年。

    去了云南,他发现因为长时间没有专业训练,自己“腿变硬了”,也找不回之前的水感。他很着急,每晚失眠,脑子里一遍一遍回忆动作,动作做标准了,但在水中就是快不起来。刚去时孙鸿胜在最前面领游,但当他看着队友的速度不断变快,马上就能摸到他的脚,他知道再耗下去只会给家里增加负担。回到家后,他辗转于残疾人艺术团、网络游戏代练、网络主播推广等不同职业,试图忘记体育的梦想。

    开始滑雪纯属偶然。2016年,在游泳队师兄的婚礼上,师兄告诉他省滑雪队正在选拔人才,想去的话,第二天就要到沈阳。

    孙鸿胜不知道滑雪是什么。他最熟悉的、和雪相关的活动是打雪仗,他因为用脚抓雪抓得慢、扔得也慢,总是在躲避别人扔来的雪球。

    但他知道,在滑雪队要是表现好,就有可能参加冬残奥会。回到家,一听到母亲回来,孙鸿胜就从炕上蹦下来,冲到母亲的屋里喊,声音兴奋得颤抖:“妈妈我得走了,我要去练滑雪!”

    刚进队,游泳培养的身体柔韧性帮助他更快地适应滑雪,他能灵敏地将身体从失误前“救回来”。他喜欢那种“将摔未摔的倾斜感”,这时身体已经到了临界状态,“其实失误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因为你已经超出了你平常滑的极限,但你已经忘我了。”

    从泳池到雪场,从一条柔软的鱼变成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孙鸿胜面对的环境比水中严酷得多。

    进步都是“硬摔”出来的。高速滑行中,惊心动魄的瞬间很多,他从没选择过保守的选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往下干就完事儿了。”有次临比赛的终点线前,为了快几秒,他让自己的身体飞出去,在空中翻了3个后空翻,结果落地时,脸拍在雪道上,“用下巴刹出去好几米远”。

    开始滑雪后,他从来不当着父母的面脱衣服,怕他们看到自己身上的伤疤。孙鸿胜的母亲前几天看电视上儿子接受采访,才第一次知道他的伤病和压力,“又激动又害怕”。在她的回忆里,孙鸿胜从来报喜不报忧。有次放假回家,孙鸿胜一反常态地没有出去跑步、锻炼,而是躺在床上玩手机、看电视,直到被母亲骂,才坦白自己腰受了伤。

    更重要的是,他要学着在比赛中和恐高共存。高山滑雪比赛在垂直落差较大的山上进行,孙鸿胜站在山顶腿就抖,坐上山的缆车也害怕,不敢睁眼,“吓哭过很多回”。第一次在室外滑雪场,他横着雪板,侧着身一步一步地往下迈,正常30分钟能滑完的雪道,他用了1个多小时才到山底。“那都不叫滑雪,叫挪雪”。

    恐高会明显影响他的表现。有时候孙鸿胜明明想加速,身体会不受控地减速。这在跃过坡点后短暂腾空时尤为明显,风和气流操控着他的身体,他感觉上半身和下半身脱节,“腿往下掉,身体往上提,但只能控制上半身”。

    强大的阻力让他没有还手之力,“人家有手的能往下压”,他上下耸动肩膀模仿,“但我没那个动作。能不能稳稳落地,只能听天由命。”

    在训练和比赛时,他最大的劣势——没有双臂,让平衡成为最大的难题。因为他从小习惯用右脚吃饭、洗漱,他的右脚比左脚短2厘米,这也为控制重心增加了难度。

    对他来说,转弯时重心的变换尤其困难。手臂能更好带动身体偏移,“有时候我就带不过去,会冲出赛道。”为了成功过弯,他上身先要往前抢、重心往前压,再用脚踝往一侧发力,脚使劲顶住雪鞋,带动小腿、大腿、腰腹从下往上一起发力,一气呵成,才能及时完成转向。

    而在缓坡的时候,运动员需要做“抱杖”动作,将双手置于胸前、雪杖夹在腋下,缩紧身体、双腿半蹲,以减小风阻。他没有双手的辅助,只能绷紧全身、努力往后坐,把背放平,并用大腿和臀部的力量保证自己不会向后倾倒。

    在整个过程中,受速度和坡面角度影响,孙鸿胜要和不断弹起的雪板对抗,有时弹力是自身重量的几倍。因为没有双臂辅助,他只能靠双腿和腰腹的力量压住雪板。

    为了训练腿部力量,教练用绳子把轮胎系在他的腰上,让他拖着轮胎快速奔跑。他回忆自己累得“舌头伸出来”“皮都要掉了”。有时因为用力过猛大腿抽筋,没法揉腿,痛得只能在雪地上打滚,“忍忍就过去了”。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的训练,”孙鸿胜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你看光我出发蹬的那两下,背后是好几万次的练习。”

    教练也想了很多办法做“特殊辅导”。过弯处撞击旗门时,巨大的冲力让他难以稳住身体,“比如你骑60多迈的摩托车,有人突然推你一下。”为了模拟这种感觉,教练会用一两公斤重的球在孙鸿胜的肩膀上敲打。

    练习平板支撑时,教练则会把两个和手臂高度差不多的椅子放在他肩膀下面,帮助他支撑。为了锻炼平衡和协调能力,孙鸿胜还会穿着雪鞋、蒙着眼睛在七八米长的平衡绳上走,绳子离地1米多高,摔下来就是钻心地痛。

    除了日常训练,孙鸿胜自己也有一些克服恐惧的小方法。为了释放恐高的压力,他习惯在滑行时大吼,“我能从头喊到尾”,声音在整个雪场回荡。为了让自己适应高空的感觉,他会和队友一起去游乐园坐大摆锤、过山车,“什么刺激坐什么”。

    慢慢地,高速滑行从“酷刑”变成了享受,滑行时他的余光里也有了树木和山脉。这次站在垂直落差近900米、有20多层楼高的“雪飞燕”上,兴奋远远压过恐惧。

    身体上的劣势能通过训练弥补,心中隐秘的痛苦只能独自消化。从训练之初,孙鸿胜就一直对分级有困惑。国际残奥委会会对参赛选手的残疾情况和运动能力进行评级,将残疾程度相近的运动员分为一组竞赛,最终成绩要按照各自的等级系数计算。

    2019年的一次比赛中,他拼劲全力拿了第四名,发现前三名都是脑瘫运动员,因为他们减去的秒数更多,“那时候我就知道了,绝对公平不太可能。感觉心好累。”2019年年底,国际分级系统师告诉孙鸿胜,他的情况在世界高山滑雪运动中很少见,想给他重新分级,但因为疫情最终没能实现。

    孙鸿胜也有撑不住的时候。“越滑越不会滑,越滑越蒙圈”,有次他实在无法集中注意力,主教练达里奥看他状态不好,把自己的银行卡给他,让他出去散散心。孙鸿胜买了一张火车票去广州,在车上坐了一天一夜,下车就在马路边上哭。

    除了滑雪,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也不想让自己热爱的滑雪像游泳一样从眼前溜走。于是哭完直接去机场,买了最近的航班机票回去继续训练。

    在自我拉扯的过程中,他逐渐学会和负面情绪共处。心烦的时候,他就从宿舍溜出来到雪场周围溜达,戴上耳机,随便点开一首动感十足的DJ歌曲,远远看着夜幕中若隐若现的山峰。

    “你要学会在雨中舞蹈。”达里奥曾经对孙鸿胜说。

    他习惯了用玩笑稀释生活的苦涩。他的外号叫“大圣”,因为他在队里话多、闹腾,不爱写训练反思,“在脑瓜里反思反思得了”。他在一家短视频平台上的名字叫“我是孙鸿胜-yyds”,在里面分享着他和健全人无异的琐碎日常。他记录下自己用脚洗漱、写字、打游戏的过程,再给视频加上充满斗志的文字和好看的滤镜。

    他知道,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看待问题的方式很重要。小时候村里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他用“阿Q精神”捱过闲言碎语,“他们都是羡慕我过得比他们好”。

    他把“展示自我”作为新目标,状态放松了很多。“拿不了前三,你紧张啥?让他们紧张去吧,你气势就把他们吓死了。(我)能站在出发台上就已经很满足了,人生几次能站在最高的赛事上呢?也算是证明了我这个级别。”

    作为世界高山滑雪界鲜有的存在,孙鸿胜已经很满足了,“我现在的技术都是自己开创出来的,我就是后面像我一样的人的前辈,能让他们少走点弯路。”在国外比赛时,很多教练都把孙鸿胜的比赛过程录了下来,向他的教练达里奥询问训练方法。

    当被问到有没有崇拜的滑雪运动员,他毫不犹豫地咧着嘴说,“我感觉我自己就比较厉害”。

    朱荣荣回忆起中国残疾人高山滑雪队成立之初,“刚开始来的小孩就像没长开的茄子,再拿现在的照片作对比,现在就是一朵花”。而她对孙鸿胜的印象则是“从开朗变得更开朗”,在教练心情低落的时候,孙鸿胜还会主动逗教练开心。

    孙鸿胜也觉得,滑雪让他有了克服恐惧的胆量和自信。他希望自己这个级别的人越多越好,“不是所有残疾人都有和我一样的机遇”,他回忆自己在残疾人艺术团时,有些年纪小的孩子怕人、不敢讲话,不愿走到社会中。

    他想对那些有运动梦想的残疾人说:“多出来走走,看看世界有多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也别回,就使劲撞,把墙撞倒。”

    在他心中,“大圣”和他最大的相似点是,纵使经历了磨难,还相信着“我命由我不由天”。

    “滑下去就行!能滑下去我就胜利了!”在男子滑降站姿组比赛的出发线前,精瘦、修长的孙鸿胜冲队友们喊完这句话,扭动了两下光秃秃的肩膀,身体前倾、头往下沉,顺着坡狠劲栽下去。

    滑行中,他知道自己雪板控制得并不算好、腿也抖得厉害,“每个阶段板子都有点飘”。但在最后一个悬崖跳时,他用尽力气奋力一跃,平稳地顺着坡面滑下。

    在终点等着他的,是倒数第二名的成绩。但他开心得像拿了冠军,“我完美地完成了比赛”。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2年03月16日 05 版

这一万亿元与你我都有关
倒数第二的“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