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推倒多米诺骨牌,陌生的、鲜活的、精灵般的文字,就这样在火光电石的噼里啪啦中,声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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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的阅读之乐,就像“微醺”,可遇不可求。你们同是书的饕餮之徒,喜欢这一桌文字大餐,都有好品位好心情好胃口——类似的爱好、知识结构,都处于某种阅读节奏中,并且对自己并不了解的作家持开放态度。好的书友,心无芥蒂,可以随时“骚扰”,更可以互相挤兑,随便扔过去只言片语,相信对方能够心有灵犀。
我断定王老大会喜欢马丁·艾米斯和这本回忆录《经历》。曾和朱利安·巴恩斯一伙,上世纪70年代新布鲁姆斯伯里圈的成员,博尔赫斯的“迷弟”——这三样,统统都是他的“菜”。于是,便把看到的段落和想法不停“砸”向他,让文字和截图嗖嗖地飞来荡去——
有个当作家的儿子比有个当作家的老爸更可怕。
他老爸就是写《幸运的吉姆》那位,得过布克奖。
老艾米斯靠写作成名,移情别恋一位女作家。前妻离婚后开了家“幸运的吉姆”炸鱼店,财源滚滚;二嫁成为教授太太;三嫁变身男爵夫人……
小艾米斯继承老爸基因,各种折腾……因为喜欢纳博科夫而跟老爸成文学“死敌”,寄自己的小说给老艾,老艾翻了几页《金钱》,就把书从屋这头扔到了那头……
嫌敲字速度慢,我干脆把另一本书(《在别人的句子里》)中的相关内容,略加删改后直接copy:希钦斯写了一本《文化失忆》,描绘他酒足饭饱之后,和布罗茨基跳上餐厅椅子互砸法语德语诗……那是70年代的布鲁姆斯伯里。这个小团伙是艾米斯发起的……他们玩的文字游戏都有学问。
哈哈,他们玩的文字游戏,不就是拿文字“砸死”对方吗?这可是知识分子(文人墨客)的拿手好戏,咱们的那些文人老前辈,都会。苏小妹“闭门推出窗前月”,逼得秦少游“投石冲开水底天”;韩愈笑话白居易: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老白一声轻哼: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
文学史上,少了这些个“互怼”游戏,该多寂寞?马丁·艾米斯的回忆录里,也没有少“砸”人——父亲、兄弟、好友、同行,当然还有读者。
2000年《经历》出版时,小艾51岁,人到中年。之前的四五年里,他离婚结婚,非婚生女儿突然出现,失踪快20年的表妹被认定为系列杀人案的受害者之一,大型牙科手术,新书出版过程中的是是非非……以及(最重要的),父亲的去世。
非线性文字飞向各处,你得跟上它四处溅落的踪影。开始,看不到悲伤——大学时的家信,穿起回忆录的前半部分内容。每一封信,基本都是向父亲和继母报告现状,要钱,附账单,其余的叙述里,不乏对作家老爸的揶揄,举起一支支“飞镖”,挑衅似地向老艾扔去。老艾向儿子解释为什么离婚,小艾弹出一枚“嘲讽体”:“能记得的就是他可笑地把中国茶的事提了又提——爸爸是怎么喜欢中国茶,而妈妈从来不记得买上一些。而现在,他心满意足地喝着一杯又一杯伯爵红茶……”
对往事意识流似的回忆里,非常好看的是那些“原文注”,它们刻薄、有趣、丰厚,你能感受到一个个“弹幕”如雨般飞落——它们本该藏在正文背后,却出其不意地冲到前台,时不时抢了正文的风头。
马丁待在诊所里,痛苦地接受牙科手术,他写下这样的“注”:在迈克诊所做牙模时,我得静坐几分钟,嘴巴里糊着一层无味的泡泡糖。烂牙俱乐部的会员乔伊斯和纳博科夫告诉我,那时候他们可得花上半个小时,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打散的臭蛋,扭动着呕吐着。那个年代的牙科,臭蛋味是这类用料受人偏爱的风味。
而在父亲去世之后,他感慨“他们终于是平等的,在上帝面前平等也在没有上帝的死亡面前平等……”,同时“注”:……纳博科夫认为人类极致的分类是在这两者之间:睡得好的(他把他们看作是自鸣得意的傻子)和伟大的辗转反侧的失眠者(就像他自己)。《爱上你这样的姑娘》(1960)中的一个普通角色格雷厄姆·麦克林托克认为人类分类是在“有魅力和无魅力”之间。无魅力的格雷厄姆告诉有魅力的詹妮·邦恩,“长得像你这样的人和长得像我这样的人,我们之间生活的差异,你是没法儿设想的”……
这里,有个人生活的记录,有文学见解、经验之谈和对同行的评价。几乎所有英语老师都说过:学单词的最好方法是从英文解释中,体会一个单词的含义。这很像阅读《经历》,它的一个个注释不断丰盈原文的内容,如同套娃,给你一层又一层的惊喜,让你哈哈大笑、频频点头,还忍不住批注几句;给你投喂新“料”,满足你的八卦好奇心,也不断丰富你的知识;带给你某种情绪——快乐、不屑、哀伤……你在它们和正文的相互交叠中“剥洋葱”,小心地探寻真相。
不像讥讽那样轻快而锋芒毕露,悲痛来得缓慢而猝不及防,“死亡”这支沉重的梭镖突然就击中了你。“父亲正在走向死亡,他的父亲也曾这样走过(他的父亲的父亲也这样走过)。不可避免地快要降临了,你的内心已有准备,起身迎接它。‘什么事即将发生时悬而未决的感觉。’‘悬而未决’,没错。‘悬而未决’,不亚于真相。”
不只如此。差不多就是父亲生病离世的那段时间,艾米斯也终结了和老友巴恩斯的友谊。巴恩斯的妻子曾经是艾米斯父子的出版经纪人,小艾的新书《情报》出版时,更换经纪人,惹恼了巴恩斯,他把一封信“砸”向对方,“信中最后一个短语是人所周知的某个口语词。那个短语由两个词组成。总共七个字母。其中三个是f。”(我猜是fuck off 滚蛋)
“我过阵子给你打电话——过很长一阵子。”——小艾给巴恩斯写了回信。这很长的一阵子有多长?我不知道,多年之后,当艾米斯看到巴恩斯追悼亡妻的文字时,他们会不会和解?
有些人用文字直接把对方“砸死”了。作家们飚出的字句,宛若“箭雨”射向对方;读者被书中的文字砸中,击鼓传花般将它的“余震”传给下一个读友;在一代又一代人对同一本著作的解读中,我们看到文化会传承。如同推倒多米诺骨牌,陌生的、鲜活的、精灵般的文字,就这样在火光电石的噼里啪啦中,声声回响。
冯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