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重庆弯弯曲曲的步道顺着山势向上攀。在文人墨客笔下,它们是数百年积攒的城市文化标识。但如今,在社交媒体上,这些被统一包装成“宝藏景点”“打卡圣地”,招揽了咖啡馆、民宿、酒吧,千篇一律地迎合当下互联网的网红潮流。
我曾到访过重庆的白象居。这座24层楼高、不设电梯的老住宅,如今吸引了许多年轻人——因为它够旧、建筑风格特别、能拍出港风照。
鲜有人知道白象居的故事:它是许多“棒棒”从农村到城市打拼的第一个驿站,是重庆码头文化的延续。它本该是一本讲述老重庆故事、市民奋斗史的厚厚史书,却被打造成只有花花绿绿图片的旅游手册。这对它来说并不公平。
这是当前老旧建筑的改造困境,那些位于市中心、承载着历史的建筑,正在艰难地靠拢当下更新、更科技的城市,被流量裹挟着前进。
过去,从多盖几家工厂,到多盖几栋摩天大楼,是一座城市从温饱迈向商业化、国际化的标志。如今,能用的土地少了,我们必须绣花一样,一点点更新城市。这考验城市管理者的审美与倾听市民声音的能力。
可惜的是,互联网时代,一个改建项目如果没有吸引足够的目光,似乎是不值得表扬的。许多城市的存量改造工作,正在向流量让渡城市特质。
比如,投入大量资金,煞有其事地新建仿古建筑,打造复古一条街。街上的店铺卖牛轧糖、咖啡豆、清酒,少见当地特色美食。想拥抱互联网,势必要迎合天南地北最普遍的年轻游客的口味。
我去过不少这样的商业街,只愿意走马观花走一遭,没有一探再探的好奇心,连在街上买瓶水,都嫌贵。这些瞄准了文艺青年的打卡地,许多在短暂热闹后,游客寥寥,成了当地老年人跳广场舞的地盘。
城市改造,抄不了作业。一个城市的气质,注定糅合了多个历史时期留下的印迹。要警惕的是,当网红消费成为城市更新重要的评价标准,许多城市的气质变得单一、扁平,削弱了人对城市的丰富想象,变得千城一面。
这似乎是网络时代的特质——留下一个直接简单的城市印象,并通过短视频、图片的重复呈现,加固加深这个印象。这样打造的城市景观,只有皮,没有核,更谈不上多元、独特。
我的家乡,一座岭南小城,曾有过贸易繁盛的时候,几代人下南洋打工,塑造了独特的华侨文化。近些年,骑楼(一种南洋风情的商住建筑风格)附近被涂上花花绿绿的涂鸦,外廊挂满了广告条幅,试图留住游客的脚步。
家乡还有一个小村子,为了发展旅游业,村民在自家民宅的外墙上画画,有的画一个小人,有的画一盘美食。简单粗暴却能吸引游客。人来了,村民赶紧兜售自家种的菜、鸡蛋和批发的文具,把画画的成果变现。
这是流量改造的结果。村民比建筑师还懂得,什么样的城市建筑或景观会火:视觉足够震撼、色彩足够艳丽。这算不算建筑学专业的倒退?
盲目网红化更是一种偷懒的做法。要改造一个旧城区,设计师必须和当地原住民产生联系,了解这个旧城区的过去、当下,才能为它设计未来。
伦敦历史最久的生鲜批发市场史密斯菲尔德市场,在本世纪初也尝试过改造。最先是政府和地产商合作;然后,市场使用者、周围居民也加入进来;最后,历史学者、建筑师、遗产保护者、志愿者都参与了改造项目。
最后的方案,没有把生鲜市场改得更宏大壮阔,而是在原有的面积上,建起当时伦敦市内最大的开放空间,延续150年的采买售卖模式。市场的护栏柱还被雕刻成拴马桩的模样,过去,这个市场是马匹交易场所。
这或许能给当下中国的城市更新提供解题思路。在旧建筑、旧城区改造上,是不是应该适当放弃对网红流量的追求,回归生活的本质?毕竟,只有真实生活才能塑造当下真正的城市气质。
两年前,上海改造升级过一批“脏乱差”的菜市场。有的设计了一条老上海风情街,菜贩子坐在风情街的摊位上,篮子里同时装着口红和苹果,冰柜里不仅有啤酒饮料,还有化妆乳液,菜贩子受访时说,“说明化妆品和果蔬一样保鲜,卖的是概念”。
在当时,有一些居民为此暗暗叫苦。物美价廉、选择丰富是菜市场核心竞争力。当菜市场成为网红地,价格自然也小涨了一波。还有市民说,网红菜市场更像超市,少了传统菜摊、水果摊你来我往的人情味。
但这些居民的真实诉求,并没有被广泛重视。新一波网红审美继续席卷改造着城市。大家似乎都忘了,城市首先服务于市民,而不是相机。
魏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