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过城市中一块透明的玻片时,那粒花粉被粘住了。
它原本应该随风而去,或被昆虫采撷,创造下一次开花结果的机会。一路上,在彼此不经意间,花粉会闯入人的鼻孔、眼睛或喉咙,让易过敏人群难受得流出鼻涕和眼泪,陷入一个痛苦的春天。
这一次,花粉是被人类故意拦截的。有的花粉从20公里之外飘来,最终被粘在一块宽24毫米、长50毫米的玻片上。
美丽的弹药库
在最近的几个春天里,每隔24小时,上午9点,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的工作人员就会给门诊楼顶楼花园里竖立的花粉采集仪换上新的玻片。这部花粉采集仪已有些旧了,两米高的架子上,仅有两块金属,保护着中间的玻片。
为了让更多花粉停在玻片上,花粉采集仪的选址通常是一个周围没有任何遮挡、15-25米高的地方。这个地方最好尽量避开公园,以免收集的数据过于特殊,然后就只需要等着风把花粉带来。
最近,停在玻片上最多的是松科植物的花粉。它们椭圆的身子,还带着特有的小气囊“翅膀”,随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北京的四月天,在飘着松树花粉的空气中收尾。
被替换下来“站岗”一天的旧玻片会被送到读片师手里。很快,它们将被染上粉红色的试剂,在化学作用下,粉红颗粒很容易和杂质区分开,被两层壁包围着的花粉逐渐在显微镜下呈现出来。单粒花粉并不能被人的肉眼看见,它们的直径一般不会超过40微米。
将花粉放大至上万倍以后,每一粒都会立体起来。即使全是“球”,木犀科的迎春花花粉是一个表面有清晰网状纹饰,具有孔沟的镂空式三裂圆形;菊科的豚草花粉,则浑身带着尖刺;苋科的苋菜花粉,表面是凹进去的颗粒状。“就跟艺术品一样。”一位制作染色剂的药剂师,第一次见到电子显微镜下的花粉纹饰时不禁感叹道。
为了监测花粉,北京市气象服务中心副主任叶彩华一早就开始忙碌。工作时间一到,她的电脑里就会收到放置在北京12个不同行政区气象站的花粉监测点传来的数据。
叶彩华熟练地用收集而来的新数据,编辑这一天的微信公众号和小程序推送。其他工作人员会将前一天收集到的花粉浓度连同历史同期的平均值等数据一起输入设置好的预报模型中,进行新一天的花粉浓度预报计算。北京市园林科学研究院的专家,也会对前一天收集来的花粉进行分门别类,找出近期的最活跃分子。
不到中午12点,一份花粉监测预报就会新鲜出炉,作为记载前一天花粉攻击的战报和下一次的敌情预告。
过敏的人越来越多了
今年,北京的花粉情报在最后一场大雪消融后传来。尽管早春的大幅降温让这场人与植物的对抗推迟一周到来,但并没有影响花粉大军此后的进攻。
3月,一块来自北京石景山区的玻片里,读片师数出5000多粒花粉颗粒。其中柏科的花粉浓度是其他科植物的4倍以上,超过2000粒。
作为北京市树之一的侧柏,是全市种植数量最多的乔木,约有700万株。踏青好去处的中山公园、天坛公园、香山公园,加起来有将近5000株柏树,不少是扎根300余年的古树。
3月一到,天坛的工作人员就得用喷洒车对它们进行清水“压迫”,尽可能控制花粉的飘散。清华大学的学子们在1万多棵柏树的困扰下,专门制作了一幅《校园柏树分布图》。过敏性鼻炎患者,在社交网络上调侃“好想当一个没鼻子的‘伏地魔’(小说《哈利·波特》中的反派人物——记者注)”。
将近2.3万人在一个月之内,涌入了2021年3月新建立的“花粉健康宝”后台,这是由北京市气象局和北京同仁医院联合发布的花粉监测预报平台。一到3月,它在网络上“吸粉”,也在空气中“吸粉”。
3月来了,榆科植物是最先抵达战场的,不到两周,杨柳科也加入这场战争,带着最令人瞩目的白色“硝烟”。
不过,在北京市园林绿化局的专家眼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栽植下的大量杨树,是一道“绿色天际线”,能生长至30米高,北方已经找不到比它更高、遮荫效果更好的树木。如果没有杨树,这道“天际线”将会下降5-10米。而发芽最早、落叶最晚的柳树,能凭一己之力把北京的“绿意”延长一个月。
在当时的条件下,那一批杨柳树解决了风沙问题,算得上是“拯救北京自然环境的功臣”。为了让“功臣”更招人待见,除了日常的高压水枪冲洗、修剪等措施,园林绿化部门已经长期不再种植新的杨柳科雌株,逐步更替为更为丰富的植物品种。
花粉易过敏人群仍在逐年增加。2013年的研究数据当中,变态反应性鼻炎在我国11个中心城市的患病率为8%-16%,其中乌鲁木齐的患病率超过20%。2020年我国多中心流行病学研究发现花粉过敏源是北方最主要的过敏源,发病人口多达7500万。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鼻过敏科主任医师欧阳昱晖在门诊和资料中发现,过敏人群年龄越来越小,儿童的发病率不断增高。她认为,环境污染导致更多人的黏膜遭到损害;大气平均温度升高,植物释放的花粉量也变高了;过着现代化生活的人们,变得紧张、疲劳,更容易过敏。
3月28日,根据后台数据,有超过1万人阅读了“花粉健康宝”当天的花粉监测预报,有人甚至读了几遍。那天的推文中记载着,3月27日,北京市平均1000平方毫米中,有3830粒花粉肆意飘散,远远突破了最高浓度标准的800粒。
让你过敏的花粉来自树
早在微信公众号和小程序服务出现之前,欧阳昱晖团队和气象部门从2011年开始,合作监测了10年的花粉,每年早春3月开始,秋末10月结束。
当年,欧阳昱晖通过总结近5年的就诊患者数据,发现花粉症患者的发病时间与大气中花粉的浓度密切相关,在北京建立13个花粉监测中心。这位医生想实现和天气预报一样的播报,预告花粉浓度,给花粉症患者提供防御和出行指南。
为了获取北京更多区域的花粉浓度数据,欧阳昱晖寻求了北京市气象局的帮助,将拦截花粉的玻片,搭载在北京各区域的气象监测站里,放置在不断改进后的花粉采集仪上。面对疾风,它可以更稳固地竖立着,最重要的是保护玻片不受雨水滴落侵扰,雨水会冲洗掉大量的花粉,这在监测早期经常发生。
计算花粉浓度总数的方式并不艰深,但过程却很繁琐,多年以来都靠人工读数——要在玻片上,一粒一粒地数清楚。
欧阳昱晖团队曾经引进过日本的花粉计数装置,那部机器的设计依据是识别花粉粒径,只要是20-40微米之间的颗粒物,都会被自动认为是花粉,结果往往比作为对比组的人工计数结果高出几倍,不够准确。
团队建立初期,欧阳昱晖在植物研究所专家的帮助下,从路边的行道树上、鲜有人去的湿洼野地中,收集来50多种植物。植物学专家将他们一一编号,装进信封,写好名称和所属科目,形成花粉监测最早的数据库。
在此之前,北京市气象局从1998年开始花粉监测,也仅仅只监测浓度。在没有网络渠道播放花粉浓度的时代,他们通过FM94.5北京广播电视台新闻广播中心一天3次的天气预报插播,提醒大家花粉高峰期的到来。
花粉颗粒总数用于更新每日花粉浓度之后,同仁医院会每隔十天半个月,收集自2019年开始,在全国不同城市建立的25个监测中心的玻片,开始二次读取。这一次他们邀请更为专业的植物学专家,对花粉颗粒进行品种播报,以及根据天气状况,来做第二年的花粉浓度预测。
北京市气象局也会根据同仁医院和首都园林绿化局的分类数据,在每日更新花粉浓度之余,长期跟踪高浓度的几类花粉的到来、高峰和消失。通过对花粉的科目细分,让易过敏人群可以根据过敏源更好地抵抗“入侵”。
其实,即使一个易过敏的人走进一间开满鲜花的房间,也不一定会产生过敏反应。开得鲜艳的花朵往往是通过昆虫来传播花粉,并不会导致人们过敏。更容易让人过敏的是春天的树和秋天的草。它们所携带的花粉轻盈,风一吹,就开始自由飘散。
除了和人类博弈,花粉与大自然的关系更微妙。花粉研究者发现,日照长的时候,花粉量会增多;雨水天气多的时候,它们自然减少。遇上雷雨天,花粉能突破平时的飘飞高度,被带入云层,在电场的作用下,被分解成孢质碎片。当他们再次落下时,会加重人们对花粉的过敏反应。能起到同样增强致敏性效果的,还有大气中的污染物。大风越狠,花粉越“狂”。
眼下,第二轮杨柳飞絮正肆意地在北京飘散,伴随着松科植物的花粉。好在一个月后,今年春季花粉高峰期将会以松科花粉期的结束暂时告一段落。到那时,除了每到春天就流鼻涕、打喷嚏的那些人,没有人会意识到,这座城市,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龚阿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