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52岁的李顺花在碟声中起舞。两个碟子扣在一起,用中指和无名指分离。
说是碟子,其实更像碗。李顺花头顶着6个碟子,最上面一个盛满清水。她旋转,系在麻花辫上的红色蝴蝶结在风中垂着头,朝鲜服下摆层叠着的紫色和黄色在旋转中渐渐落后了,最底层的红色显露出来,变成了一个丰满的圆圈。她在绿色的田野里像一朵过分艳丽的花。
2009年,黑龙江省文化厅将碟子舞确认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李顺花说:“我们是(村子里)最后一户(朝鲜族)了。”
16岁,李顺花开始跟着师父学习碟子舞。“其实是即兴的,我和我师父把一些朝鲜族传统舞蹈的动作加进去,更具有表演性。”师父叫赵鹤风,在县城的宣传推送里,人们用一个像是属于上个时代的名称称呼他:“老朝鲜族艺人”。这位老艺人谈起当年传授李顺花技艺时,陷入久远回忆的语调:“舞是我祖母传给姑母的,已有150年历史了。”
朝鲜族的人们最初庆祝丰收时,在打米场上用吃饭的碗碟作道具即兴起舞。舞蹈可以自由随性,顶着盛水的碟子想要转圈弯腰却不轻松。年轻的李顺花从师父那学到的与其说是舞蹈,不如说是杂技。
16岁的李顺花跳着跳着,从一个人跳出了一支舞蹈队,从村庄跳到了省城。节奏从碟子磕碰的脆响变成了舞台边扬声器演奏的浓重旋律。
她印象最深刻的是1996年头一次到哈尔滨比赛。黑龙江省艺术团的团长直接上台查看,惊讶地发现她们“个个头上6个碗,个个是真的瓷碗”。看到那样从容地旋转、翻飞的色彩,谁能想到姑娘们头上是真实而危险的沉重呢。
26年过去,李顺花突然又像当年那个得意洋洋的小女孩:“当时他们以为我们是专业的舞蹈团队呢,以为我们的碗是专业的碗呢。”
同一年,30岁的李顺花给自己家的农院起了个名字:顺花文化大院。这个靠墙摆放着农具的院子和村庄内其他的农家小院没什么不同,区别要推开房门才能看到——客厅铺了一层红色的地毯,李顺花和她的学生们就在这里练习。
墙角一摞彩色塑料板凳让位给地毯,整整一面墙的窗户在中午总是让旁边的白色大衣柜过于晃眼。一排朝鲜族长鼓整齐列着队,上方是两张蓝底的相框,其中一张里年轻的李顺花穿着白色婚纱,凝视着下方敲着碟子的女人们。
李顺花从16岁跳到了52岁。
村头用鲜红色刻着“兴鲜村”的巨石,李顺花已经不记得是哪年放置的了。背面记载着那年村庄的人口:1140户、3300人,其中朝鲜族147户,515人。如今,路过的客车司机瞥了一眼村庄,随口说:“这村子没人了。”
一同长大的伙伴们大多选择到韩国务工,村子里只有李顺花和丈夫两人还在为“兴鲜村”这个名字提供活生生的依据。身边再难出现年少时共舞的身影,碟子舞好像“突然成了我一个人的事”。
环顾四周,她为碟子舞选择了新的传承对象,她的汉族村民。现在共舞的人都是汉族女性了,会在学她们口中的“顶碗舞”时,用浓重的东北口音彼此招呼,在发现有人动作幅度过大难以保持平衡时笑话她“怎么毛愣三光的(指做事不稳当)”。
2017年,李顺花当选黑龙江省的人大代表,她为村子寻找出路,“我可以教他们做米酒、做辣酱。如果前景好,以后还可以做民族特色旅游”。
52岁的李顺花仍在起舞。去年她破天荒地将大院里的排练视频上传到网上,却不是碟子舞,4个女人分列四角,火红的舞蹈服上绑着更红的腰鼓。鼓槌上翠绿色的绸缎挥舞起来就像扭秧歌的扇子。李顺花站在远离镜头的一排,跳起秧歌的步伐。
邱雨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