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用一种特别方式庆祝自己的99岁生日。当地时间5月30日晚,他坐在电脑前打开会议软件,接受身在中国的朋友在“另一天清晨”发来的生日祝福——北京时间5月31日,“基辛格与中美关系”研讨会在线举办。视频中,基辛格身后的书架上放着几个相框,其中有几张中国人熟悉的面孔:毛泽东、周恩来、尼克松……
1972年2月,尼克松与基辛格一行来到北京,与中国国家领导人共同发表了具有历史开创意义的《上海公报》。从此,中美两国逐渐向对方敞开大门,原本两极对立的世界开始走上共同和平发展的道路。
50年后,美国却将中国视为“最重要的战略竞争对手”。5月26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发表“美国对华战略”演讲,对涉台、涉疆、涉港等中国内政横加干涉,把中国描述成“对国际秩序最严重的长期挑战”,声称美国将通过“综合威慑”的方式围堵中国。他还说,今天的中国,与50年前尼克松到访时的中国已截然不同。
凝聚了老一辈领导人政治智慧的中美关系被破坏至此,令人不胜唏嘘。但向往和平的人们,仍然在一地鸡毛中努力找寻修复与重建的可能性。
改变世界也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50年前,我很荣幸成为首批到访中国的美国官员。当时,我们克服了两国之间的紧张局势和一些外交分歧,特别是在台湾问题上的争议。”基辛格回忆说,双方在对话基础上建立了双边关系,在可能合作的领域开展合作,在分歧之处避免武力威胁,开启了中美交往的大门。
随同尼克松访华之前的1971年,基辛格曾秘密来华。彼时,中国前驻美大使崔天凯正在黑龙江的一个农场开拖拉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报纸上读到“亨利·基辛格”这个名字,得知他代表尼克松访华,“当时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有一天我能去美国瞧一瞧”。10年后,崔天凯来到纽约,在联合国总部担任译员。“大变革会影响个体的人生,我的个例只是中美关系对个人生活产生影响的一个例子而已。实际上,双边关系正常化造福了中美两国人民。”崔天凯说。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前院长王缉思回忆说,基辛格访华时,他正在内蒙古自治区放牧,“谈话对象只能是马牛羊”,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回北京探亲,他才知道世界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1978年王缉思进入北京大学学习国际政治,后又赴多个英美高校访学,直至回国任教。他表示:“应该说,基辛格和尼克松访问中国对我们每个人都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当年随同尼克松访华的,还有美国前驻华大使芮效俭。他回忆说,1971年时他在美国驻苏联大使馆工作,基辛格访华彻底改变了驻苏联的美国代表与中国代表之间的关系。“此前我们想找他们(中国代表),他们躲着不见我们;基辛格去了中国之后,中国驻苏联代表追着来见我。因此,基辛格访华对我的外交生涯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在芮效俭担任驻华大使的四年里,基辛格每年都会访华、每次都会向美国总统详细介绍访华情况。
“回顾中美最初的接触,我们现在很容易忘记,这一举动在当时多么大胆、多么勇敢。”美国前常务副国务卿佐利克说,“尼克松把访华比作‘登月’。那时候的中国对美国来说完全是一个敌人——美国正在全球各地挑起‘革命’,包括越南和朝鲜半岛,让它们成为美国的代理人。但基辛格着眼国际形势的变化,非常敏锐地捕捉了一个历史性的机遇,并通过外交手段抓住了这个机遇,创造了历史。”
在懵懵懂懂的、对未来一无所知的1971年,他们不会想到,基辛格的秘密访华之行悄然改变了很多人命运车轮行进的方向——包括基辛格自己。若干年后,他们大多登上外交舞台,继续推动和塑造着历史。
美国“对华接触”失败了吗
50年后的今天,中美关系却急剧恶化。世界再一次来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
“人大重阳”智库近日发表报告指出,美国对华战略已由“竞争”发展为“围剿”,对中国全面战略围堵的步伐正在加快。截至5月16日,美国对中国开展了24项压制行动,涉及经贸、科技、地缘政治、意识形态等多个领域。
在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会长理查德·哈斯看来,如今的中美关系确实面临严重挑战,其中不但包括过去悬而未决的问题,还涉及正在改变的两国国力对比,“中国正在崛起,而美国已显老态”。佐利克提到了影响中美关系的另一个因素:“美国一直有充当‘传教士’的传统,但不是所有国家都欢迎传教。”芮效俭则认为,缺乏有远见卓识的领导人也是个问题,他们只有传统思维,而传统思维只会导致“传统后果”——战争和破坏。
王缉思在发言中提到,导致中美关系恶化的原因还有所谓“民意”。他说:“民意正在朝负面发展。如今中美之间接触很困难,特别是对普通民众而言,他们只能通过媒体来了解对方。现在两国对彼此几乎没有正面报道,但实际上,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都有很多值得肯定的地方。”
某些美国政客和媒体近期频繁炒作“对华接触失败”论调,渲染中美“对话无用”,声称“合作共赢”只是政治口号。但在崔天凯看来,这种全盘否定的论调是值得警惕的,“我们不需要往回几百年去寻找所谓‘修昔底德陷阱’。从基辛格访华到现在这50年,事实已经说明了一切。”
崔天凯将亚太地区50年前的形势与现在的情况作了对比。当时,“印度支那战争”还没有结束,很多无辜民众被杀害,很多美国年轻人为此付出了生命;而现在,亚太地区总体上是稳定的,这与冷战时期的亚洲形成了鲜明对比。在经济上,当时除了日本,整个亚太地区都是贫穷落后的;谁也没有想到,今天的亚洲会成为世界经济的主要引擎之一,成为最有经济活力的地区。当时的亚太地区四分五裂,结成了不同的军事同盟,相互之间经常发生冲突;而现在“出现了区域合作的良好势头,比如东盟,过去二三十年来运行得很不错”。
“过去几十年本地区取得的成就中,中美关系的正常化和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历史告诉我们,无论对中美还是亚太国家来说,合作都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崔天凯说,为什么现在有人要走回头路,要把时针拨回到过去?“他们是想让本地区再次回到冲突、动乱、贫穷、分裂、敌对的状态。”
改善中美关系的关键是什么
无论是拜登政府先前提出的《美国竞争法案》,还是布林肯日前发表的所谓对华战略演讲,都视中国为美国“最大的战略对手”。布林肯在此次讲话中,将此前的美国对华“三分法”政策的“竞争、对抗、合作”修改为“投资、结盟、竞争”,即投资美国国内建设、巩固盟友体系,在“实力基础上”同中国展开竞争。
芮效俭认为,中美关系现状让他最感困惑之处,是美国并没有界定其对华战略的目的是什么。“不能只讲竞争、敌手,要说出目标是什么。目标是要赢得这场竞争,还是让合作成为关系的主导面,我们需要界定。同样,要谈合作与对话,我们也要知道对话的目的。”
在哈斯看来,如今要改善中美关系,难度比50年前更大。“50年前促进美中改善关系的因素之一,是我们有共同反对的目标,那就是苏联带来的挑战;而现在,我们需要知道我们共同支持的是什么?”他认为,尽管美中竞争和分歧不可避免,但这个时代与冷战时期的不同之处,在于国际关系越来越受到全球性问题的影响,包括气候变化、核扩散等。因此,双方能否在存有分歧的背景下维护和拓展合作、达成适合21世纪的议程,仍然是改善中美关系的关键。
在《论中国》一书中,基辛格回忆了他与中国领导人的交往经历。本书前言中提到,过去中美两国都没有让各自不同的历史和内政介入外交领域,影响两国合作。芮效俭指出,但现在,美国并没有遵循过去的原则。要让中美关系重回正确轨道,应该从这本书的观点中寻找启发,即“避免让我们国内事务影响双边关系和国际关系”。
在中美关系中,台湾问题始终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基辛格回忆说,当年尼克松访华时,他和毛主席谈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台湾问题,后来双方达成默契:美国承认“一个中国”原则,中方也理解并尊重美方关切,即如何落实一中原则。过去几十年,双方一直按照这样的原则来处理台湾问题。哈斯认为,尽管中美在台湾问题上存在分歧,但50年前双方已经创造性地建立了管控分歧的框架,这个框架在过去50年间发挥了良好的作用。但现在还能不能继续维持这个框架?“一旦出现灾难性后果,对中美两国,对亚太地区都会产生极大影响,而亚太地区对整个世界又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王缉思认为,当前中美关系最令人担忧的问题,是双方不能进行面对面交流,只能相互猜测。王缉思见过很多美国企业家,都非常想跟中国做买卖、来中国投资;他也见过很多中国企业家,他们也有同样的愿望。但由于各种原因,现在要实现这样的愿望还相当困难。王缉思期待两国航班尽早重启,恢复民间往来。
正是怀着认识中国、了解中国的目的和愿望,基辛格过去50年间访华近百次,见证了中国迅速崛起的过程。他回忆说:“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我在演讲中提到,中国是个神秘的国家。周总理打断我说,你觉得中国的神秘之处在哪里?我当时就答不上了。周总理接着说,通过我们的见面和沟通,我们可以揭去这层神秘的面纱。”
基辛格指出,如今中美之间已经揭去神秘的面纱,却出现了新的问题。中美关系的复杂性与50年前不一样,要推动中美关系发展,面临的阻碍也不一样。“我们需要把关注点放在全球问题上,找到共处准则,确定积极的共同目标。”——这正是基辛格过去50年里一直推动实现的目标。
基辛格说:“希望在我100岁生日那天还能与大家见面。”
本报北京6月1日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胡文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