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70后,年轻的时候,还不流行“几零后”的说法,所以很少会听到“70后如何如何”的评价。但是,在长辈眼里,我们这一代人是“吃不了苦”的。我母亲专门为我做过“忆苦思甜”饭——有点咸,有点苦,颗粒粗糙的“棒子面”窝窝头,在我咬了一小口就放弃了之后,母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个表情叫“看我说的没错吧”。
进入职场时,父母对我最常念叨的就是,提前去办公室扫地擦桌子打热水,勤快点才讨喜。我也自然如是照做,没有任何一点“凭什么”“为什么”的念头,仿佛,维护职场环境中的秩序感是天然本分。
父母辈没有经历的事情,就缺乏经验可以传授了。上世纪90年代已经逐渐市场化了,和父母那种一辈子进一个单位,进了单位就旱涝保收的状态有了很大不同。当时的单位,用人很不规范,堪比今天的“文眉”,有编制的是“永久式”,签合约的算“半永久”。部门有一定的用人权,所以,合约还分成单位签与部门签两种。这些差别不仅关系到待遇,甚至决定了别人看你的眼神。团队去客户那儿谈合作,挨个介绍一遍,我站在队尾,像一个小透明,有一种“我在,又不完全在”的错觉。单位发节日福利,也是按等级发放的。有时如我这样身份的人能领到半份,有时则完全没有,但搬东西出力时却又不按此划分了。年终聚餐,我是被安排值班,还是能在宴席上有一个座位,则如同摸彩。
我终于决定去另一家单位应聘。在面试之前,负责应聘的人把我们的简历撒落一地,他连一个斜睨的眼神都欠奉,手指高傲地如在琴键上跳跃一般地隔空点向求职者:“你去捡起来。”我立刻起身,扭头就走。
我有一个同龄朋友,笑起来热情如火。有一阵子,她的私生活被单位同事四下传播议论,领导却找她谈话,让她注意影响。她一字一句地回答:“这是我的私事,如果下次我再听到有谁议论,不管他是谁,一巴掌扇过去,领导也一样!”
我做的第一起投诉报道,就是一名40多岁的女工因为超时加班而投诉工厂。我还帮过一位好朋友和她的单位打劳动官司,赢了仲裁后又上法庭,毫无法律经验的我,言之凿凿地跟对方律师辩长论短。当然,官司赢了不是因为我的辩论技巧,而是劳动法的支撑和法官的公正。
我们那会儿不知道什么叫“怼”,不知道什么叫“仲裁侠”,也没有社交媒体可以吐槽,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自然也谈不上随手拍随手录。唯一留存的,只有记忆。
后来,我逐渐从职场新人变成“某姐”“某老师”,也开始带新人。岁月悠悠间,先后经历了80后是不是“垮掉的一代”、90后是不是“熊孩子”的诸般讨论,现在又“00后整顿职场”了。不讳言地说,作为媒体人,制造话题并参与讨论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是把大而化之的题目当成放大镜,去审视身边个性的时候,一定会出现失焦的问题。
比如,我认识一个80后,公司要求他们统一更换有公司标识的微信头像,并在朋友圈里转公司的宣传活动,他直接在微信群里公开拒绝,成了公司唯一个坚决不换头像的人。以年龄段来划分人群,是一种非常懒惰的思维方式。从环境上说,1980年出生的人是和1979年的人更接近,还是和1989年的人更接近?00后和1999年出生的人又有多大差别?而从个体选择来说,这边是00后整顿职场,那边却又有调查发现九成00后愿意加班,要不要问某一位00后,你是哪边队伍里的?答案哪有那么简单啊。
在我工作的近30年里,职场环境一直在革故鼎新。那个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单位,后来规范了用人方式,不论什么身份都同工同酬,社保按法律规定补齐。当时有位60后的领导说,谁家没有孩子?谁不希望自家的孩子能被公平对待?
这种更新,是一代一代人努力的结果,每一代都有人摸鱼,有人奋斗,有人争取自己的权益。劳动法的修订、仲裁规则的完善,职场环境的公平,怎么可能是一蹴而就的?
当然,这一代年轻人和上一辈最大的不同,就是更乐于表达自我,更容易被“看见”,也因此得到更多掌声和支持,但他们需要警惕的则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谁没有年轻过?但谁也不会一直年轻。不管是曾公开在媒体上呼吁“玩和工作为何不可兼顾”的80后,还是那个写下“最牛辞职信”的90后,都渐渐消失于舆论场。《大话西游》的最后,至尊宝在明白了真相后毅然戴上金刚圈,平静地踏上取经路。不管几零后,这大概都是逃不开的使命吧。
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