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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7月04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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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追踪研究“第56个民族”40年

在基诺山读一本浓缩时代发展的“大书”

杨歆曼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雷宇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2年07月04日   06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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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云南社会科学院调任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特聘教授3年多了,每年春季,郑晓云都会如期收到彩云之南大山里寄来的茶叶、蜂蜜等土特产。

    快递发自一个早已融入他生命的地方——我国第56个民族所在区域、云南省景洪市基诺族乡亚诺寨。寄件人是亚诺寨老村主任布鲁周的外孙女、基诺族茶农切微。

    切微的汉族名字叫资春兰,是郑晓云给取的。

    郑晓云记得,上世纪80年代自己第一次走进布鲁周家的时候,切微还没有出生,他们一家住在山腰的茅草顶房里。如今,靠种茶、制茶、卖茶,切微家的年收入已达二三十万元,盖起了两栋小洋楼,还有了两辆小汽车。

    说起基诺族朋友的脱贫致富路,郑晓云不禁想起40年前的一个个夜晚,他坐在亚诺寨的火塘边,听基诺族老人唱着古老的歌谣,讲述着历史故事。

    有了大房子/我们兄弟姐妹啊/就像深山老林中大青树上的长藤

    长藤虽然细/但是你拉着我/我拉着你

    没有一根会被风雨吹断/没有一根会被河水冲走/世世代代都可以生活下去……

    此后的40年,郑晓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基诺族,也从未间断对基诺族村寨的回访调研。在发掘和挽救这个民族文化遗产的同时,这位学者也见证了基诺族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经济文化变迁。用他的话来说,自己在基诺山读了一本浓缩时代发展的“大书”。

    “岩石背后的寨子”

    基诺山位于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被誉为云南“六大茶山”之首,盛产普洱茶。1982年12月,当时还是云南大学历史系大四学生的郑晓云来到基诺族聚居地——基诺山实习。基诺族1979年才被国务院认定,是我国56个民族中最后一个被确认的少数民族。在这次毕业实习中,郑晓云顺着密林掩映下的土路,第一次走进了基诺山上神秘的亚诺寨。

    基诺族没有文字,其历史、文学等都是靠族人口口相传。在基诺语中,亚诺寨意为“岩石背后的寨子”,它处于基诺山海拔最高的地区,背靠基诺族的神山解卓山一侧的陡峭山峰,是一片巨大的“石崖子”。基诺族人散居在原始森林中,以种植稻谷、茶叶等农作物为生,狩猎和采集是其重要的生计补充。

    在亚诺寨,眼前的一切深深地震撼了郑晓云:整个村子除了礼堂是一栋砖房外,其他全是木结构、茅草顶的干栏式住房,很多家庭中可见的居家用品只有铁锅、水壶、猎枪。

    看到很多村民家中只有两床破旧的被子、几个饭碗和一口锅,这个自小在昆明市区长大的年轻人觉得特别心酸。当时,基诺山区最主要的农作物还是旱稻,老百姓生活十分贫困。

    郑晓云当年要在这里完成的毕业论文课题是《长房与亚诺寨的父系大家庭》。进寨第一晚,郑晓云在村民朋友的带领下,见到了最后的大长房。

    长房是一些中国南方少数民族中存在的家族共居模式,东南亚有些国家过去也存在,在人类家庭发展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备受学术界的关注。

    长房规模最大的地区就在亚诺寨。房墙大多用竹笆片、木板拼成,房顶用茅草打成草排铺成。长房内的火塘冒着熊熊烈火,几户人家在石头和铁架架起来的灶上做饭、烧水。过去基诺族人住的长房很大、很长,一排火塘从头望到尾,有二三十个之多,人口最多时120多人,居住者都是一个祖先的子孙。

    20多天的实习里,郑晓云与村民同吃同住,领略到了神秘的基诺族文化。但大山的极度贫瘠,也让他的内心充满疑惑:什么是基诺族的现代化?这里何时才能实现现代化?

    人文学者的“实验室”

    从云南大学毕业后,郑晓云进入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从事少数民族尤其是基诺族的调查研究。经过培训,1983年10月,他再次背上行囊,独自踏上了基诺山走村串寨的调研之路。

    到一些边远山寨调研时条件艰苦,郑晓云晚上常常睡在火塘边。他以苞谷为枕,有一回,半夜惊醒,原来是装苞谷的麻袋破了,撒了他一头。有时累了一天刚躺下,便听到老鼠在房梁上蹿来蹿去,整夜难眠。

    有一次在一个村子调研,村主任心疼这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专门找来一对新人的新被子拿来给郑晓云盖。

    有同事从城里过来,原计划在村寨住一阵子,然而第二天一早,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有老师上山看望郑晓云时也感到惊讶:“你竟然能待这么久?”

    郑晓云只嫌自己待得不够长。他觉得,就像理科生需要实验室,人文学者也需要长期在一个基地做研究,基诺山就是天然的“实验室”。

    这一次进山,郑晓云待了大半年,调研工作以访谈为主,亚诺寨是他长期蹲点的村寨之一。他在布鲁周家的阳台上支起小桌子,与基诺族人围坐在一起,听大家讲述亚诺寨的历史与文化。

    当时的工作条件下,拍摄照片和录音还属于昂贵的记录手段。由于经费有限,每次调研只能配备5个胶卷。郑晓云每摁下一次快门,都格外珍惜。在巴卡寨,他用一个非常简单的录音设备——饭盒式录音机,记录下基诺山著名女歌手阿披都的歌声。

    此后,这位学者展开了对基诺族村寨的回访调研活动。40年来,基诺山的40多个村寨,他都走了个遍,有的寨子回访多次。每年在基诺山的日子,长则几个月,短则几天,郑晓云与基诺山四代人都结下了深厚友谊。

    在基诺山读一本“大书”

    基诺族人的饮食习惯和饮食规律与汉族人差异较大,由于饮食卫生问题,胃病在基诺族人中普遍存在。郑晓云每次进山都要带上一大包药品,有专门缓解胃痛的,还有退烧的。一来二去,每当他背着包走进村子,当地孩童就知道“有糖和饼干吃了”,成年人则过来拿需要的药品。

    布鲁周的女婿资切是照顾他最多的人。“当年基诺山区还没有禁猎,资切总是想着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好一些,三天两头就要进山打猎。”郑晓云至今感怀在心。

    1984年,资切请郑晓云为他的女儿取名,他反复思索,最后选择了“春兰”这个名字,意为春天的兰花开在山谷中。作为一名汉族学者,郑晓云走近基诺族后,觉得他们就像树梢上绽放着的鲜艳花朵,在莽莽森林中格外绚丽。

    在与基诺族人的长期相处中,郑晓云越来越觉得对少数民族文化应有正确的定位。比如基诺族信奉“万物有灵”,对自然有敬畏之心。“各民族文化都应该得到认同,不应该被人为分割为先进的文化和落后的文化”。

    基诺族的狩猎文化中,有着强烈的平均观念。猎手们不论是猎到一头野猪,还是一只小鸟,都会平均分配。这也是他们生活中的原则。基诺族人坚信,只要大家生活在一起,相互照顾、扶持,便可抵御一切灾难。

    当基诺族人推心置腹地对待他,将其风俗习惯、生活习性甚至恋爱点滴都展现在他面前时,郑晓云觉得自己在基诺山读了一本“大书”。

    搬迁时,村里最先恢复的就是学校

    扎实的田野调研,让郑晓云产出了《最后的长房——基诺族父系大家庭与文化变迁》《特懋克——基诺族节日志》《大转型时代的影像记忆·基诺族图片志》等一批著作和论文。他发掘和挽救着一个民族的文化遗产,也见证了基诺族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经济文化变迁。

    基诺山是西双版纳原始森林中保存最完整的地区之一。曾经,这里除了一条国防公路横穿山区,其他入口只有羊肠小道,人只能徒步进山。“现在开车一两个小时就能到达,过去我们要步行两三天。”郑晓云回忆,以前他背着行囊,大多数时候都在森林里穿行。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基诺山区就发展起了砂仁种植,一度产生了多个“万元户”。随后,当地充分利用自然资源,大力调整产业结构,在政府和科研院所的支持下,发展以砂仁、茶叶、橡胶种植为主的林木经济。

    农民自主经营的技能得到较大提升,一些人开始动脑筋发展商品生产,如沙木拉家租下了村子北头山坡上的数十亩土地种植龙眼、荔枝等热带水果,还有不少人将自家的农产品、山货拿到集市上出售,开始了基诺族人走向市场经济的第一步。

    1984年6月,郑晓云亲历了基诺族历史上第一次商品交易会。为了发展商品经济,基诺族乡政府鼓励村民把商品拿到集市上交易。

    在调研过程中,郑晓云发现基诺族人十分积极接受现代教育。在跟访曼伞小寨的搬迁过程中,他看到村子里最先恢复起来的临时居所就是学校,村民在空地上打起几条竹凳,挂上学校搬迁时一直带着的黑板,学生们就能坐下来读书了。

    村主任说:“娃娃们只有读书,才能和外面的社会接触,才能改变目前艰难的生活状态。”这令在临时营地调研的郑晓云十分感动。

    他也注意到,一批批基诺族青年走进大学、参加工作,成为家乡经济建设的能手,这都得益于当地对教育事业的重视。如资春兰从云南省交通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便回到了基诺山,采摘、加工、销售普洱茶。

    如何传承保护基诺族文化是当下的重要课题

    社会经济转型中,很多传统文化也在悄然消失。

    在基诺山,随着退耕还林政策的实施,以“刀耕火种”为代表的传统农耕文化自上世纪90年代后便退出了历史舞台。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包产到户”彻底瓦解了亚诺寨大家族的经济基础,使长房这种共同居住的模式一去不复返。

    在郑晓云看来,如何传承保护基诺族文化,是当下的重要课题。除了音乐舞蹈、手工技艺这些文化形式的保存,还需有风俗习惯、价值风尚的传承。

    基诺族特懋克在1988年被确定为一个民族的法定节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郑晓云先后7次在基诺族村寨中和村民共度节日。在《中国节日志·特懋克》一书撰写过程中,他带领课题组多次进山实地调查研究。

    郑晓云始终认为,一个学者应将科研扎根在田野里,把足迹印在大地上。在基诺山调研时培养的田野习惯,对他的一生都产生了影响,他总是要“去现场看一看”。

    如今,不少当年支持郑晓云做调查研究的基诺族友人已去世。为了让基诺族的这些历史记忆再现,郑晓云从数百个尘封的胶卷中扫描出2000多张照片,经过修复,最后将其中的360余张呈现在《大转型时代的影像记忆·基诺族图片志》中。

    这本书真实记录了上世纪80年代基诺族居住的自然环境、村寨风貌及农业生产、社会生活等方面的情况,很多照片定格了这一民族发展历程中已经消失了的现象或场景。

    照片连接着过去和现在。翻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皮肤黝黑、眼睛明亮的少女,如今已经做了奶奶;一个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小婴儿,现在是亚诺寨著名的茶商资春兰。

    2019年,基诺族宣告整族脱贫。今天,绝大多数基诺族群众告别了茅草房,住上了砖混结构的新房子。村村寨寨修了公路、通了电,很多家庭拥有小汽车和现代通信设备。

    在郑晓云看来,基诺族的未来发展还需要经营好绿色经济和绿色家园,重视教育的进一步发展,保护弘扬好传统文化。“对于人口较少的民族来说,基诺族树立起的是一个通过外部条件和内部动力互相作用实现发展的样板。”

    40年时光,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是短短一瞬,而郑晓云却见证了一个民族村寨沧海桑田的巨变——1983年,他第一次穿过森林、走进村寨时追寻的课题是“少数民族的现代化”;今天,基诺族富足的生活正是为这个时代写下的最好注脚,也是对基诺族人勤劳、智慧的最生动阐释。

杨歆曼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雷宇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2年07月04日 06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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