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只有四五平方米。青菜洗净了,在篮子里晾着。灶头炖着肉。在等待汤煮沸的间隙,杨本芬坐在一个矮凳、伏在一个稍高的凳子上,开始写作——在水池、灶台和冰箱环绕中,这儿再放不下一张桌子了。
方格稿纸上,过去半个多世纪里家人、乡邻的故事流淌出来。常常才写几行,泪水就模糊了她的双眼。
那一年,母亲去世,杨本芬想,“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在不算遥远的那一天,我自己在这世界上的痕迹也将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杨本芬是1940年生人,那时60多岁,外孙女还小,正要她带。
“外婆”的写作就这样在厨房开始了。
如今杨本芬82岁。2020年6月至今,此前毫无写作基础的她连续出版了《秋园》《浮木》《我本芬芳》3本书,写母亲、家乡与婚姻。她的语言直白朴素,就像一片裸露的土地,把一切无遮挡地展现在人眼前。
她写妈妈。在她笔下,母亲叫秋园,靠着一双裹到一半又放开的、不得力的脚,跟着丈夫、带着孩子走过南京、湖南、湖北,在战乱、干旱、饥荒中,挑起一个6口人的家。
子女长大了,秋园总寄钱给女儿之骅。之骅知道母亲卖菜赚钱,要陪着菜坐在拖拉机的拖斗里,很辛苦,每收到钱都要大哭一场。秋园回信时告诉她,“母猪怀孕,小猪在母猪肚子里,母猪走路时,肚子一动一动,一摇一摆,摇摇晃晃。我坐在拖拉机上就像坐在母猪肚子里,摇摇晃晃的,所以挺舒服呢。”
她写乡间邻里。“他们多是劳碌一生的人物,许多人没有善终”。父亲仁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死于饥饿,去世时那几天队上共死了9人。乡间一位曾偷白菜的阿婆疯了,“疯得算斯文”,只是遇人就重复“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很多年后,阿婆成了“五保户”,不愁吃穿,仍时不时地重复“给我碗饭吃吧”。
她还写了自己。最小的弟弟杨锐因病死在她怀里,她想着弟弟解脱了。父亲把弟弟放在门板上,她看着弟弟如睡着一般,“手里纳着鞋底,不伤心,一点也不伤心,又开始为活着努力。”
作为长女,她多次外出讨粮,路边小孩朝她丢瓦片,突然跑出的大黑狗样子凶狠,她却还能看到“山峦翠绿翠绿,野菊花蓬蓬勃勃开着金黄色小花”。12岁,她终于上了学。上学路上,“天空蓝得耀眼,植物绿得耀眼”。
“‘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她已经抵达了很深的地方,沉浸其中,但对外也有理解和同情。”出版人涂涂说。
读完三本书,常觉秋园、之骅(惠才),两代女性的身影重叠。对于婚姻,她们一样懵懂、恐惧、无可奈何。要结婚时,“秋园哭了三夜,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而结婚时,“摆在惠才面前的路,只剩了结婚,结了婚才有可能继续读书或工作。”对于生育,她们坚韧、忍耐。生产时,“之骅静静地闭着眼睛,头上栖落着黄豆大的汗珠。从此,她成为一个母亲——如同秋园,如同世世代代的女子。”
读书的愿望也都贯穿她们人生始终,秋园晚年曾患眼疾,去北京手术后视力方恢复。在等待手术的十几天里,之骅总看到她从书架拿出一本书,手在封面上来回摩挲。
有人说,《秋园》读到最后,又想到开篇1919年那个雨后光着脚丫、把裤管卷得老高、转着圈踩水玩的小女孩。想到“原来外婆是这样成为外婆的”。
杨本芬的女儿章红曾对媒体说:“不通过交谈人们的心灵如何才能靠近呢?我们只能被我们所爱的人影响。”她说,要把母亲和自己长久交谈的传统传递给女儿。
杨本芬第一本书出版后,有读者评论,“想到自己的奶奶、姥姥、姑奶奶、想到了妈妈、姑姑、姨。”最让杨本芬欣慰的声音是:“看来我也要去听外婆的故事,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我也想到我的曾祖母、奶奶、外婆。想到童年曾祖母陪我玩游戏,以及晚年她越来越佝偻、萎缩的身体。到她去世,我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还有奶奶,她曾随母亲改嫁,此后便没有条件上学,每说起这个,她就开始抽噎。外婆是个飒爽的女人,有一天,外婆的哥哥突然一个人骑了20里路来访,给小妹送馒头——那时他已经82岁了。我想到,和书中的秋园一样,雷厉风行、一生操劳的外婆也曾只是家中最小的妹妹啊。
有读者说:“中国漫长的历史上,曾有过多少像秋园这样平凡普通的女性?她们善良一生,隐忍一生,奉献一生,在不可抗拒的命运之力下,拼尽全力也只为了活下去,而她们身上的韧性又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像汪曾祺小说《榆树》里,那个无名无姓的“侉奶奶”。没有人知道她从哪来、经历过什么,她靠给人家纳鞋底过日子,不计较价钱,一年一年活着,一年一年纳鞋底。“多少人穿过她纳鞋底啊。”
“从《秋园》《浮木》到《我本芬芳》,说的是些什么事情?无非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些女人,怎么活,在这纷纷扰扰的世界,她、她们,怎么像一株野草,坚韧地生存。我想使劲地抓住脚下的一点土壤,避免被时间的河流卷走。”杨本芬说。
郭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