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的李闯戴着破洞草帽,穿着松松垮垮的旧裤子走进高考考场时,差点被警察拦在门外。他尴尬地解释,“我不是家长,我是考生”。
他是人类学硕士,重新参加高考是想学医。这件事传到李闯老同学的耳中,大家反应不大,有人说,“这么多年了,他还在折腾呢?”
李闯1.9米的大个儿,辞职后留起了胡子和头发,胡子最长时长到胸口,头发在脑后挽起。他常穿着一件“半永久”毛衣,在直播里讲《聊斋志异》《红楼梦》,或者带着大家打八段锦。一位关注他很久的粉丝评价,“看起来他的人生没有主线,但每条支线都足够精彩。”
在大学时他曾自己办刊物,大四休学跑去当了两年兵。硕士毕业后他在出版社做了5年编辑,又“裸辞”回胡同里开小卖部,中间还上武当山的道观当了半年义工,至今没房、没车、未婚。
李闯将自己的经历写在社交媒体上,有人夸他是“逆社会时钟”,也有人讽刺他是“北京爷们儿不差钱”。很多人把他当成“导师”和“树洞”。有的向他哭诉自己的猫得了重病,也有50多岁的阿姨专门下载微博跟他畅聊人生。还有人来小卖部找他表白,把李闯吓得不轻。
26岁的林海在豆瓣上关注李闯,是看到了他发的一张照片:“烟酒饮料”的牌子旁竖着古琴。李闯配文,“良辰美景,抱着琴坐门口弹了一会儿。路过一对中年夫妇,女的说,‘嚯,这个可太雅了!’”
她和李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冷门专业、喜爱历史和阅读、容易焦虑。但林海崇尚效率,在生活中习惯做“多手准备”。今年她刚从香港读研回来,要同时准备省考、国考和雅思考试,简历一份接一份投向快消外企、出版社、报社等单位。
她一路关注着李闯的昵称从出版社的“李小编”,改为开小卖部的“李小贩”,直到他重新高考。有天李闯发帖咨询一道高中考题,林海从大学就兼职给高中生补习,提出帮他补习历史,两人遂成为“网友”。
林海第一次来小卖部找李闯,电动车一下子骑过了,拐回头才看到那个藏在灰墙中的小门脸。那天他们聊了6个小时,她回忆起来大多是琐事,比如去哪儿游泳、腰椎间盘突出怎么治、如何练五禽戏。
她在李闯身上看到,“原来鸡蛋还可以放在一个篮子里”。焦虑时,她喜欢听李闯在播客里讲故事,“就像跟朋友打电话”。听着李闯的经历,她第一次觉得,“好像退一步也没关系”。
只有李闯自己知道,自己的生活并不“逍遥”。他的“折腾”,是为了摆脱家庭和工作带来的焦虑。他对抗焦虑症已经快10年了。第一次爆发,是在出版社工作时。
由于责任感强,加上自己本来就喜欢看书、听讲座、参加展览,工作慢慢成为李闯私人生活的一部分。那时他经常一天就睡4个小时,持续一个月。有时他的月工作量,抵得上合同里规定的全年工作计划。由于营销活动多、出差过于频繁,他甚至会在酒店忘记自己身处哪个城市。
同事对李闯的评价是“挺爱琢磨”“较真儿”。他会把自己负责品牌系列的所有书,一本不落摆在工位上,也会为自己设计的文创香囊,去药店配方。
他刚进出版社,给自己的定位是,“帮助好的创作者,把他们的作品出版,然后交给读者”。有一次,他帮一位“被低估”的英国学者办签售会,结束后,老爷子开心地捂着脸笑,“我长这么大都没写过这么多遍自己的名字。”
渐渐地,他发现大部分工作任务是“快消品制造”。一些他“看过一遍就不想看第二遍”、但具备畅销书气质的书,需要硬着头皮营销。而一些他真正觉得有价值、想出版的书,却出于各种原因,迟迟难以面世。
工作第三年,他开始心慌、失眠,常常刚入睡就哆嗦着惊醒。他尝试过针灸、心理咨询、下班走两万步,但仍睡不好。到第五年,李闯算了算,除去房租和看病,自己基本在“赔钱上班”。再加上母亲当时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他最终决定辞职。
恰逢亲戚在胡同里有一间闲置的公租房,他以帮亲戚看房为由,住进了胡同,和上一任租户一样,开起了小卖部。
父母一开始很反对李闯回到胡同。李闯出生在胡同,母亲是幼儿园教师,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北京大兴。父亲换了很多工作,在工厂、酒店、公园干过,还当过协警。“我们属于闯不出去那种人,希望他能闯出去。”母亲解释儿子名字“闯”的由来。
他们一家三口挤在20多平方米的平房里,没有空调、洗澡要上公共澡堂。直到18岁离开家,李闯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桌子和柜子,只有一张床。
小时候,母亲对李闯要求很严,看重他的成绩,教训他的工具包括棍子、扫把、苍蝇拍、女士风衣的腰带。五年级时他有次数学考了87分,回家后作业本就被母亲撕了。长大后,当他想考博,母亲动员了一大帮亲戚来反对,“不能读书太多,读书都快读傻了,该找工作过日子了。”
在父母眼中,最好的出路是国企和公务员。“我父母受传统思想影响,认为没有必要挑战新东西,要和大家保持一致”。家里很多表兄弟是国企员工,李闯想从出版社辞职时,父母叫来不少亲戚劝他,“忍一忍就过去了,又不会开除你。”
母亲常评价李闯“太清高”,曾建议他逢年过节给领导发祝福短信,李闯说,“多虚伪啊”。现在重回大学,李闯想申请英语免修,母亲让他送领导一些小礼物,理由是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如此办事。
关于“读书是不是为了赚钱”,他们也有很大分歧。母亲坚信,儿子是“大器晚成”,“我们这是迟开的花朵”。“他读了那么多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他还是没有压力,等他找了对象结了婚,需要了,他不会把这些知识变成钱吗?他就是不想赚。”
李闯不同意母亲的看法。他认为读书是为了“让自己更智慧”,“读得越多,你会发现赚钱这件事儿本身只是一个选择,你值得做的事非常多。她这么说当然也是给我台阶下,其实我无论是对挣钱的渴望、挣钱的能力、知识储备,都不太行。我穷得很有理由。”
李闯的屋里有满满两墙书,约2000本。他一直没什么物质欲望,用的电脑屏幕碎了两次,写文章时,经常要用鼠标把窗口往右边拉一拉,才能看清自己写的是什么。上一个手机用到屏幕露出电路板,最终“卒”于泡脚盆。
到出版社工作后,他租住在胡同里的平房,没法做饭,用的是公共厕所。10多平方米的家里,7个书架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进门都要侧着身走。冬天他舍不得开暖气,睡觉之前在屋里压腿,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身上暖和了再睡。
高中宿舍5个人,当年只有李闯考上了重点本科,而现在其他人都在银行、国企有着收入不错的工作,“家庭和睦”。李闯小卖部的收入只有一两千元。
他有时想,自己活得好像一直“很窝心”,“觉得自己好像不懒,也挺努力的,但是不知道我得到了一些什么东西。”
当初他退伍后考研本校,结果因为差一分被调剂去外省。毕业后想考博,家人反对。找到工作,结果工作量越来越大,工资也只有五六千元。看着读书不如自己多的人却比自己有钱,他心里也会“酸”,“如果我的成绩和我的社会地位能够配得上我的努力,我心里应该会更踏实。”
辞职后,李闯的生活变得缓慢而规律。在小卖部,早上五六点,他被扫街大叔的簸箕拖在地上的咣当声、街坊的聊天声吵醒。八点半,下夜班的保安会来买水和吃的。上午常会有来买啤酒的大爷,中午人也不少,李闯一边做午饭,一边扭头往外看,人来了就关火往外跑,有时候饭是捂熟的。
下午3点,学生放学,叽叽喳喳来买冰镇饮料和口香糖。到了晚上,老头老太太出来开座谈会,推着轮椅、拿着小凳子、摇着大蒲扇,以小卖部为圆心,左边坐一波,右边坐一波。李闯就在屋子里弹古琴或者吉他,“有种在胡同开演唱会的感觉”。
李闯觉得左邻右舍的“幸福感”并不来自收入、房产和社会地位,而缘于心态。“对于其他街坊们来说,吃晚饭的时候有二两白酒配炸酱面,今天的日子就不赖。如果谁偶尔去某家小店吃了一碗咸淡合口的豆腐脑,里面的肉末都值得和其他街坊炫耀一下。”李闯在日记里写道。
焦虑得到缓解,但并未消失。他不停地收拾柜台,把冰箱里的冰棍都朝同一个方向放整齐。他每天必须看书,写文章和专栏,告诫自己不能停止知识积累。
有段时间,他吃东西总呛到气管,担心是中风或者癫痫的前兆,查了喉镜、鼻镜、脑部核磁。最后才发现是因为经常紧张,导致食管反流,胃酸腐蚀让咽喉处控制吞咽的部分变得迟钝。
对工作的焦虑变成了对身体的过分关注。现在,李闯每天要照镜子检查面部和舌头,鼻子上长了一个痘,他会想是哪个对应的脏腑出了问题。不敢刮胡子的一个原因,是担心把自己刮伤。
这也是他想转行学医的重要原因。他想通过学医治好自己“过分理论化的毛病”,也希望学会一些医学手段,缓解焦虑带来的躯体症状。
不过,这个给自己治病的过程注定缓慢。36岁的大一新生李闯,此前一直在家上网课,未与师生谋面。一次班会,老师提问李闯一个时政热点,想借此引入主题。李闯老老实实打字回答“不知道”。老师很生气,“不知道你不会查一下吗?”大家私下都以为这是个年龄小、有点愣的“萌妹”。
老师下课前问谁还有问题,经常只有他举手,害得大家拖堂,“感觉老师有点烦我”。后来同学们告诉他,老师这么问只是客套一下。
有其他想转行的网友来咨询重新高考的他,但付诸行动的终究是少数。有次一个网友问了几句,就说,“算了,我爸妈让我赶紧结婚生孩子。”很多人想重新学医,是觉得当医生工资高,问他“学哪一科出来好找工作”“怎么样能尽快毕业”。
李闯再次毕业时,年龄将超过40岁。他没什么长远规划。“对于缓解焦虑,可能我一直在瞎折腾,甚至(焦虑)还加重了,看起来挺可笑的。但我没有躺平,我还在探索一种出路。”一想到未来自己就能看懂药方、给自己开药,李闯就很知足了。
他探索出了一些日常策略对抗焦虑。状态好的时候,他会多阅读,“看到历史上倒霉的人多了去了,会感觉很多人跟自己在一起。”在感染新冠后的焦虑日子里,他读《鼠疫》《昨日的世界》,看不同时空下的人类,如何经历相似的挣扎。
“看这些能给我很多鼓励和希望,你再坚持一下,今天就是痛苦的最后一天。如果今天不是,明天不是,那没准儿后天就是了。”
每次录播客和或者拍视频,结尾李闯会把有点“丧”的声线上扬,祝大家“生活愉快,逍遥自在”。这也是他的愿望,“有人说我总在‘更换赛道’,但我更愿意把人生比成广场。我往哪个方向走都可以,关键是这个方向的选择权是不是在自己手中。”
(文中林海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