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突兀地,我的妻子,开始以“文字”为食,每天如此。
当医生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宣读着药方时,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要扒下那随着话语起伏的蓝色口罩,看清其嘲弄的笑容。
“每天两次,一次1.5万字,载体不限。”
但他推来的白纸黑字和其上的油墨味儿,在警告着我……这毫无疑问,是现实。“如果有代替药品,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在此之前,严格遵从医嘱。”听不出悲喜,看不清表情,他低下头,厚厚的镜片有些晃眼。
走出诊室,等候区的座椅上,一张张阴郁的脸……让我感到不安。我加快了离开医院的脚步,攥紧了那张荒谬的告示单,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一天3万字罢了。
我曾经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仿佛它只是我们日常中,一次无伤大雅的油价上涨,或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那时候,一切尚未明了,我们还没有将这种怪诞的症状称之为“食文症”。
虽然有着一个拗口的称呼,但“食文症”的症状颇为直观:抛却那些没有依据的臆测和毫无成效的研究,简而言之,“食文症”会改变患者摄取营养的方式:阅读,会代替饮食,进行养分供给——正常人一分钟的阅读速度是三四百字,而一次“必要阅读”需要的时间,正好是30分钟到一个小时,和我们吃饭的时间相等。
荒谬又合理。
在最初的混乱后,政府与科研机构立刻对这种症状进行了研究。但,没人能揪出这恶作剧般灾难背后的原理。如今看来,与其说是病症,不如说这是一场世界性的超自然现象——一夜之间,患者众多。
我很难再对这场异变进行什么客观的阐述,但我可以在这里记录它给我带来的直接影响:一切和文字创作相关的产业,水涨船高。作为出版行业的从业人员,在妻子入院的第二天,我才能抽出空暇时间,匆匆赶往医院。
而后,在冲击性的事实面前,茫然无措。
在白日和午夜连续更替的茫然无措间,我开始被迫接受眼前的现实——为了维系爱人的生命。
最初的两年,大大小小的出版社如同不受控制的野草那般肆虐开来,出版行业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被赋予了“制药”的职能——书籍也第一次,成为种类繁多的医用消耗品。我利用水涨船高的薪资,搬入了灾难发生前不敢妄念的宅邸,但不是为了勾勒美好的未来蓝图,而是为了将仓库及地下室改建为书房。
当第一个书房被书籍挤满时,我方才理解了这所谓食文症,具有的“耐药性”特征:根据患者阅读品位的不同,书籍能发挥的重复阅读价值相当迥异。
为了弄清楚这背后的规律及可能性,我开始加入各种各样的食文症交流群,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病患及家属。在触及了众生相般的各色困苦后,我没有得到任何具有实际价值的情报……这个病症在不同个体上烙下了迥然不同的痕迹,但留下的,是相似的悲怆与无力。除了沉默地递上自己的名片,我没有其他帮助他人的手段——因为在我的身后,是堆满了大半个别墅的“药盒”。
它们是被翻阅过的书籍,失去了最后一点药用价值,被随意地丢弃和堆叠在阴暗的角落。
依照最开始的医嘱,“服药”的速度本不至于这样夸张——但病情也在恶化,她需要的文字量越来越多。
我不得不开始寻求实体书之外的“治疗方式”。
第三年的时候,我购入了很多的硬盘,用于储存不同格式的电子书。
即便是那些在异变发生前称得上是富余的资产和人脉,在名为食文症的灾难前也愈发无力。面对日益严重的病情,我们一点一点丧失了筛选作品的权利——为了满足她每日必需的文字量,我们无法再对文字质量挑三拣四……
很难想象,饥不择食会被用在我们身上——她明明是,那样瘦弱。
更可悲的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饥不择食”可能带来的后果……直到那场毫无征兆的晕倒,闯入我们的生活。“营养不良”,那张带着油墨味儿的白纸黑字,下达了科学对其的判决,但却像是个玩笑——我难以理解,为什么食文症的表现,会和饮食这样相似?
为什么文字的分量和质量,会左右患者摄入的营养?
为什么没人能解释这种异变的成因和原理,为什么,为什么已经三年了,特效药还毫无音讯!
但我没法咆哮,也不知道该指责或是质疑什么。
我只能坐在她的床前,看着她消瘦的面庞,把哭嚎扼在喉咙之中。
当我把视线移向床头的相框上时,脑子里会闪过最初那些日子的……一些碎片:我会捏着她有些肉感的小腹,调笑着,然后挨上几下软绵绵的拳头。
我感到喉头有些松动,情绪仿佛将要泄堤的洪水,将我逼入浴间。而当我从冰凉的水中抬起脸时,我所看到的,仿佛不是镜子中的自己,而是她下塌的脸颊。原来食文症不止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莫名地,我开始轻笑。
我对时间的感知力也开始扭曲,日常变成了时而湍急时而低缓的河流……
当时间流入第四年的末尾,我辞去了工作……专职为她写作。我这才理解,食文症在这4年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远不止于身体。
她越来越寡言。
相处的大部分时光里,她只是平静地凝视着,只是凝视着——仿佛我也是一本书。而更让我难以适应的,是其对于文字的挑剔,宛如旧日里用膳的帝王家。日复一日,我的日常向我积压了过来,生活的空间变得逼仄,以至于被压缩到了床与书桌之间,两点一线——很多时候,我甚至没有余力,离开那张书桌。
而当我离开书桌,往往意味着每日的配额已然完稿:当我将那些文字装订起来,送到她的床头时,她会用恬淡的表情,阅读着我那些拙劣的文字,然后恰到好处地进行分析与建议。
“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文字——如果可以的话,明天还想看。”
最后像是句点一般,加上这句称赞,日日如此。
但我知道,不是的——她那如同竹竿般的躯体,在继续向内坍缩,如同一个黑洞。
她看的文字太多了,故事、修辞、风格……只要出现同质化的重叠,那些文字就难以满足她的“胃口”。所以为了让她活下去,我必须写出更具冲击性、更具实验性、更具创意性的文字,更具……直到我在书桌上失去意识。
当我醒来时,已是两天之后……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个文绉绉的中年男人,他的笔迹和声音一样温厚:“正长身体的年纪,我怕伤到眼睛,所以每次都亲手抄录下来……没办法,字得写端正些。”
他的孩子,在半年前离世了,没熬过14岁。
但他很感谢所有对他曾伸出过援手的人,其中也包括我——在成为我的主治医生前,我们曾在某个食文症交流群中有过片刻的交谈。
家里的“储备”只有四五天的量,我没敢在医院多停留。回家时,我经过了那家熟悉的二手“药店”。
“对她还有效的‘药’,这一个月只找到了三本半。”店长是一个面露凶相的大汉,但却能记住每个顾客的用药需求,亲自试药……并进行筛选。
我接过那些斑驳的书本,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出版号所显示的那般——明明只出版发行了六七年,却仿佛经过了几十年时光的磨砺。
我道了声谢,他没有说话,递了根烟。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想起:最初在巷尾寻见这家药店时,它还叫书店,我还不会抽烟,她还没有得病——我们会一起,流连于书架之间。
第六年的后半年,我参加了她的葬礼。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悲喜——她走得很静谧,吞下了安眠药,安然地睡去。
穿着黑色的西装,我去了医院,感谢那个温厚的医生——他送给我的手稿,那些曾为自己孩子创作的文字,是用两辆卡车拉过来的。
我去了药店,那个汉子比我要难过得多,在狭小的书店里哭出了声——我很感谢他,他和我妻子的阅读品味相近,是很好的朋友。
“家妻于昨日凌晨三点去世,五年来感谢各位陪伴。”
我在各个食文症互助群,感谢了一直分享文字和经验的“病友”们——这些群已经许久无人发言了,但却曾给了我很多、很多帮助。
但最终,我们都没能等来文字之外的那份“特效药”。
我在外面走了一天,晚上11点才回到空荡荡的房间。
我没有吃东西,而是在书桌前坐下,提笔……仿佛是被追逐着那般,我在11点40分前停笔,将作品打印下来,走到床前。
那里,空空如也。
我终于不用控制声音,情绪泄洪般喷涌而出,淹没了整个房间。
去年的最后一天,世界上登录在册的最后一个食文症患者于欧洲逝世。
我这才知道,我的妻子是我们国家,最后一个食文症患者。
站在此时此刻,回首看向食文症的近十年,仿佛是一场幻梦,无数人离我们而去——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这些文字。
我本来以为它们已是无用之物,直到我搬家时,打开了地下室的狭间——那里面,装满了细致到标点符号的批注。
有批评,有纠正,有建议,有对未来的期许……她那消瘦面庞与平静神色下的热情,填满了字里行间。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还想看……后天也想看,想,一直看下去。”
原来,她没有撒谎啊——原来不只是痛苦。
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委托朋友,替我发行这本依旧拙劣的著作。
于是,有了这本《药》。
作为“药引”,我想再写下去就过于啰嗦了……故就此停笔。
望各位,能在这本已不再是“药”的书籍中,寻见属于自己的意义。
许健城(21岁)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