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春季萌发爱意,也将这天地人的交相呼应写进诗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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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情人节大约在春季,绝不会跑到凋零的秋日去,可以是正月十五、三月初三,哪怕是新年到来之际,这或许是因为对天象的探索与幻想,也或是感受了地上物候的气息。人们在春季萌发爱意,也将这天地人的交相呼应写进诗歌里。
你那里今夜晴朗吗?如果答案肯定,那么请你抬头向南方而望,有三颗星间隔平均,形成一条线,那便是参宿的核心。你可以对着它许愿,比如,希望有佳人相伴。这三颗星每年何时可见呢?一句著名的谚语可以回答:三星高照,新年来到!是的,阴历的新年到来时,也就是所谓“新春佳节来临之际”,只要天一黑,就能在正南的夜空中寻找到它们了。
现在,让我们一起穿越回两千多年前,有一位在山间的砍柴者,在夜空中看到了这三颗星,他的国家陷于战乱,他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却孑然一身。他多么想邂逅一位良人啊!“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诗经·唐风·绸缪》。
对于此诗的解释,众说纷纭。或许可以这样理解:这位“束薪”者(捆柴人)幻想着吉祥的三星为自己带来一位良人。传统表达里的“良人”,正是我们今日所说的“情人”。那么,“三星高照”的新春佳节,就是远古思绪里的“情人节”了吧!当然,上古的历法与今日有很大差别,“春节”的说法也不过仅有一百多年,但是三星高照的日子一定在冬春交会之时。春到来,“情人”也随之款款而来。
星海流转,大地回暖,参宿也在夜空中消失。取而代之成为夜空中主角的是大火星,其明亮如火,因而得名。当它高悬夜空的时候,节气已至清明,阴历已到三月,古老的上巳节就在此时。
人们带着一冬的沉寂来到流水旁,让新解的春水洗涤污垢,也荡涤心灵。青年男女在天清地明的时节里,结伴出城。他们自然会遇到同路出城的他(她),便会有看似不经意的对答,那来言去语里,其实充满了“经意”的话。
女孩子问:“你去城外参加祈愿活动了吗?”这分明是一种邀请。而自古以来,直男的第一反应是直接回答实话:“我已经去过了。”但是,聪明的男孩子一定瞬间反应了过来,于是马上改口:“不然再去一次吧!”于是男孩子女孩子相伴而行,开着玩笑,来到流水之畔,临别之时,还要相赠芍药。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诗经·郑风·溱洧》。溱与洧是郑国的两条小河,郑国男女,在每年阴历的三月上巳节,都会在这里举行古老的仪式。而且,男女相会,大胆直接表露心意。比之唐风里幻想的不期而遇,这上巳节,分明是天赐的因缘际遇了。
中国古代从未有情人节这一概念,但或许是受了“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的思想影响,人们观星测算时节,也感受地上物候之气,总会在春季来临之时,萌生对爱的善意。
《周礼》中明确记载:“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可以理解为,在春日,政府鼓励男女自由接触,大胆相爱,不予责罚。究其原因,或许与《黄帝内经》还有着千丝万缕的逻辑关系。《黄帝内经》的《四季调神大论》中说:“春三月,此谓发陈……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这意思大概是说,春季正是万物萌发时节,要鼓励不要扼杀,要赋予不要剥夺,要发现可奖赏之事,不要总想着惩罚。这是顺应春气的养生之法。
后世,如此开放的时日,定在了正月十五。这或许依然与观星有关。月亮也是一颗星,并且与我们距离最近,最方便观察。一年中,第一次月圆之时,便是人们自由相恋之刻。从汉武帝开始,正月十五就取消了宵禁,人们都到街上去看灯。如此浪漫的夜景当然是情人相聚的好背景。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辛弃疾元宵佳节时在临安创作的词《青玉案·元夕》。辛弃疾怀揣着梦想与痛苦,多年不得志,他在元宵节看到一片歌舞升平,发现如自己一般心系天下的人实在难以找到。人们刚刚在半月前庆祝过新春到来,半月后,就要借助月圆的美意去寻找幸福了——辛弃疾也利用了这种反差来暗示自己的悲伤。
元宵夜情人相会,最著名的故事莫过于李清照与赵明诚,据说他们在宋朝都城东京汴梁的大相国寺相遇,一见钟情。这故事并未见史书,但描绘爱情的写手为何一定要让故事发生在元宵呢?不仅因为应和制度,使二人可以同时出现在公共场合,还因为正月十五是春季的第一个月圆之日——所谓春三月,正是阴历的正月、二月和三月。
如此说来,“情人节”是一定不会设置在秋日的。万物凋零,黄叶离枝,一片萧条寂寞,虽然自有其美,却不适宜相爱的沉醉。有人说七夕节也可以算情人节,但是牛郎织女一年只可相会一次的寓意,对情人真的好吗?
甲骨文的“夕”字是一个半月之象。阴历的每月初七,夜空中的月就只有一半光亮。所以,“夕”就是初七的月,这正是七月初七称“七夕”的原因(夕字后来引申为夜晚)。半月,给人一种预示着离别和分手的感觉,这实在不适合作“情人节”。
李清照与赵明诚经历无数大小磕绊,最终决定终老池阳。无奈造化弄人,二人刚刚在池阳落脚,赵明诚便接到了朝廷的一纸调令,让他去做湖州知州。赵明诚起身赴江宁谢恩,李清照则在池阳留守。很快,七夕到来。李清照对这次离别总有不安之感,作下一首《行香子》:“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秋草中有蟋蟀鸣叫,梧桐树叶似乎被蟋蟀声惊落。人间天上,此时都是悲秋之际。稀疏的云被想象成了一层层台阶,月亮照亮的区域被想象成一片大地。正如从池阳到江宁再到湖州的关隘重重,阻隔相爱之人,令他们无法相逢。
不幸的是,赵明诚刚到建康就病倒了,等身在池阳的李清照赶到时,赵明诚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便撒手人寰。这是我在《诗词里的中国史》“宋朝篇”《我一生的最爱》这一集里写下的故事。李清照准确地使用了“七夕”的千古意象打造了她的词——你还会以为这是情人节吗?
中国人的“情人节”大约还是应该在春季吧!
(作者系北京市教育学会吟诵教育专委会理事长)
朱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