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6日土耳其和叙利亚连发两次里氏7.8级地震,牵动全世界人民的心。截至2月12日,此次强震已经导致土叙两国逾3.3万人遇难,超过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死亡人数。强震叠加暴雪天气,最终伤亡人数还将进一步上升,最终经济损失或达40亿美元。
众多国内外分析人士推测,这次强震及其综合余波将重塑土耳其内政外交格局,特别是在临近大选、经济状况恶化的大背景下,突发天灾可谓雪上加霜。外部环境更是波诡云谲,因“瑞芬入约”困局演化出的焚烧《古兰经》事件严重冲击土耳其与西方关系,在各国实施关闭驻土领事馆的惩罚性措施后,土耳其仍然“以一敌九”毫不让步,甚至借题发挥指责西方势力干涉土耳其内政,双方关系俨然降到冰点。
笔者认为,此次强震难以根本改变土耳其的内政外交走向。就内政而言,选情虽然胶着,但基本盘选民的政治忠诚度高,地震作为一种机遇与挑战并存的突发变量,其影响力大小完全取决于执政者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处置表现,潜在经济困境也在土耳其正发党的选前突击中被暂时掩盖。就外交而言,正发党战略布局启动较早,外交手腕可谓刚柔并济,既有反复呛声瑞芬入约、正面硬刚西方列强的底气,又有拉拢俄罗斯搞战略平衡、软化对叙政策以尽快解决难民问题的谋略,更有积极斡旋调停俄乌战事、展示负责任大国形象与地区领导者角色的表现。因此,仅凭地震就宿命化地唱衰埃尔多安稍显片面,未来局势发展仍待进一步观察。
阶段性缓和难破坚冰
颇为巧合的是,此次地震恰巧发生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联盟将土耳其列为“安全威胁增加”的旅行目的地国之后,一语成谶,令人唏嘘。地震发生后,西方各国几乎迅速作出反应,均表示愿意摒弃先前的矛盾与纠葛,帮助土耳其渡过难关,这无疑对前几天还剑拔弩张的土欧、土美关系起到了降温作用。瑞典2月6日宣布将向土耳其红新月会提供500万美元援助,有瑞典学者认为,此次地震给予了一个缓和土瑞关系的契机,“可以证明瑞典并不像宣传中描述的那样,是焚烧宗教典籍的民族”。土瑞关系若能成功缓和,对于后续瑞典与芬兰顺利加入北约提供了基础,毕竟埃尔多安已在芬兰入约事宜上松口。
但必须注意到,高级政治与低级政治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瑞典若幻想通过不计前嫌的善举就能如愿以偿,显然过于天真。瑞典庇护的库尔德工人党分子在土耳其眼中是分离主义者,并且瑞芬两国还带头高举人权大旗,追随美国搞阵营对抗,干扰土耳其获得先进军事装备。因此在土耳其看来,两国的种种“前科”无法一笔勾销,所以瑞芬入约仍是未知数,不宜过于乐观。
土美关系短期内也难有起色,根源在于拜登上台后推行的“价值观外交”。2021年,拜登宣布认定奥斯曼帝国时期发生的亚美尼亚大屠杀为“种族灭绝”事件,这对土美关系可谓当头一棒,毕竟此事件是土耳其国内极为敏感的话题。此外,美国还常常以“威权主义民主”定义土总统埃尔多安。在这种非敌非友的异质性同盟关系之下,土美互信始终保持在较低层面,但又不会完全闹翻。
土耳其Gezici中心2022年最新民调显示,近九成土耳其人认为美国是敌人;认为俄罗斯是友好国家的比例则达62%。虽然民调覆盖人群可能存在较为统一的价值取向,但这一结果仍然值得深思。大选前夕,埃尔多安极有可能继续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作为靶子,煽动民族主义以换取底层民众对其光辉形象的盲目支持。
2月7日,土耳其不顾抗震救灾这件十万火急的大事,继续对库尔德武装实施越境打击,释放出强硬信号。有分析指出,这次行动具有明显的政治博弈因素,埃尔多安现阶段对安全的重视,可能会分散民众对国家经济危机和灾情的关注,有助于提振士气。此外,这也是在变相打压人民民主党代表的亲库尔德族势力。内在逻辑很清晰,因为库尔德极端分子发动恐怖袭击摧毁土耳其旅游业,这不仅伤害执政当局合法性基础,也是在砸以旅游立国的土耳其普罗大众的饭碗。但是,这种冷漠且穷兵黩武的姿态,也容易在大众中产生认知差,认为政府正在漠视那些被掩埋或饥寒交迫的灾民,仍沉溺在关于安全困境的幻想之中。
土叙两国在此次灾情中成为难兄难弟,有利于培养区域内团结齐心应对困难的气氛,但土叙双边和解进程的速度恐怕不会因此有大的起色。首先,土叙和解中的俄罗斯因素起决定性作用,土耳其处于相对被动的位置,阿萨德事实上并不想在土大选前送给曾经致力于推翻自己的埃尔多安一份政绩大礼。其次是难民问题,本质上也属于土耳其大选的重要衍生议题。由于震中地理位置特殊,此次地震中有大量在土耳其避难的叙利亚难民死亡,土叙边境的人道主义危机严重到令人发指。这场悲剧也许会促使更多叙利亚难民未来重新回到祖国,这正中土耳其下怀。届时,难民问题在土叙关系和解中仍是主要推动力。
邻国反应凸显土耳其影响力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土耳其遭受百年罕见的震灾后,国际社会和周边各国纷纷伸出援手。2月7日,加济安泰普机场出现罕见一幕,以色列救援专机成为第一支到达的救援力量,随后还与宿敌伊朗的救援飞机同框亮相。土以关系分分合合,是典型的同时受到外部因素和内部力量制约的双边关系。土耳其的居尔塞尔将军曾一语道破这种矛盾性:“土耳其与以色列发展双边关系,类似于我们爱上一个同时被许多男人追求的女人。”特别是在埃尔多安上台后,土耳其明显更加偏袒阿拉伯和伊斯兰世界的利益而屡屡对以色列“发难”,土以反复龃龉摩擦,只是出于现实主义考量双方才没有完全撕破脸皮。近几年土以关系接近复原,这次地震有望推动双边进一步破镜重圆。
希腊也暂时摒弃前嫌,将向土耳其提供80吨民用物资。值得注意的是,1999年土耳其和希腊相继发生地震,两国民间层面相互支援,也曾催生出一段民间外交推动国家层面外交的佳话,两国紧张关系一度缓和长达数年之久。所以,此次地震或许对紧张的东地中海局势具有降温作用。塞浦路斯也对土耳其罕见示好,称愿意提供援助,但被土耳其拒绝。
国际社会援土意愿高涨,甚至不少曾经的敌人和现在的对手都展示出高尚姿态,人道主义大于一切,这与土耳其近年来日益增长的国际地位密不可分。深陷战争泥潭的俄罗斯不仅希望加快与土耳其的绑定,在叙利亚战场上更要看土耳其的“眼色”;北约不得不对土耳其软硬皆施,唯恐后者倒向俄罗斯和中国;欧盟生怕土耳其拿难民问题要挟自己,因而畏首畏尾……受灾后各国的积极反应,无疑又是证明土耳其强大的例证,是正发党引以为傲的政绩。
埃尔多安提防反对派“借震发挥”
随着抗震救灾的逐步展开,越来越多的灾情细节浮出水面并通过大众媒体发酵,引发广泛议论。近几天来,“天灾实为人祸论”俨然成为土耳其反对派尝试击败埃尔多安的新话术。土耳其一名记者在美国《大西洋月刊》上发出灵魂拷问:“1999年那场地震后,民众支付的数十亿美元‘地震税’去了哪里……” 因此有分析认为,“地震犹如导火索,使埃尔多安进一步失去对国内政治话语权的掌控,而这种掌控本可以帮助他赢得选举”。
这些质疑的出现本在情理之中。面对势均力敌的选举,别说借题发挥,无中生有的都大有人在。埃尔多安要想稳定选情,首先要确保抗震救灾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并在面临不可避免的疏忽之时保持谦卑姿态,及时承认不足并积极改进。其次就是化被动为主动,推出相应的反制措施。部分法律和经济手段已初露端倪。2月7日,亲临灾区的埃尔多安宣布受灾10省将进入为期3个月的国家紧急状态。10日,他又在视察受灾现场时宣布,政府将向灾民提供为期一年的租金支持,并将在一年内尽快为灾民建造房屋。
紧急状态法在土耳其曾被广泛滥用,特别是在2016年未遂政变后,土耳其一度7次延长国家紧急状态,2018年的总统选举就是在国家紧急状态下进行的。根据土耳其律法,紧急状态下公民权利受到许多限制,集会与游行将被禁止,总统权力将被增强。所以,此次强震导致的国家紧急状态,也许会对后续各党派竞选活动产生一定负面影响。
对于摇摆选民来说,给予选前特殊优惠政策与安抚性福利尤为有效。当群龙无首的反对派联盟为推选一个共同代表而止步不前时,正发党的“选前蛋糕”早已落入普通百姓的口袋。自去年12月下旬以来,正发党将国家最低工资提高55%,公务员工资提高30%,扩大了一项向商人和小企业提供补贴贷款的计划,并废除最低退休年龄要求,允许150多万土耳其人立即停止工作并领取养老金。因此,正发党在收割投机选民的层面早已优势尽显。
经济与民生左右大选
地震对土耳其内政的最大影响,恐怕不是灾难本身,而是由其引发的一系列“次生灾害”,诸如灾区民众的基本保障不足、重建家园的巨大开销、区域性失业、货币进一步贬值、不良舆论发酵、民众心理创伤、灾害后政治冷漠等等。上述因素的任意一项,都可能引发连锁效应,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埃尔多安当前亟须开展的一项工作就是稳定民心,稳定国际社会对土耳其发展的信心,而破局的关键点仍然是经济与民生。因此,政府更多的直接惠民政策若能在未来几周内落地,将是绝对的加分项。
埃尔多安之所以近来被频繁唱衰,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即使他把土耳其从一个西方的“小跟班”变成一个地区超级大国,当奥斯曼主义帝国情怀的潮水渐渐退去之后,各种曾经被民族主义和宗教热情掩盖的问题已经浮现出来。当民众发现曾经可以轻易负担的小吃芝麻圈(simit)如今只能被迫买半个解馋时,质疑与反抗的情绪在不经意间就产生了。经济与民生之所以可以左右本次大选,正是因为这是普罗大众看待高不可攀的政治舞台的最直观视角。
此外,民众评估政府抗震救灾成效的过程,事实上也是一种观念建构的过程,更多取决于个体的经验和预设立场,其次才涉及政府的所作所为。简言之,一个正发党的传统支持者在听闻政府将向受灾家庭提供首笔一万里拉补助后的态度,与同样收到补助却反对埃尔多安执政的人的态度必然大相径庭。这变相体现出一个基本盘选民的稳定性,只要埃尔多安能够满足他们的预期,不出现涉及赈灾的严重丑闻,他们的政党忠诚度不会轻易易帜。
同时需要指出,就算埃尔多安和正发党赢得本次大选,未来也将面临严峻挑战。原因在于现行经济政策治标不治本,比如为了应对通胀将银行存款利率维持在13%,并承诺补偿民众因货币贬值造成的损失。此次毁灭性地震使埃尔多安和执政党政府兑现选举承诺的可能性愈发渺茫,因为灾后重建所需资金可不是小数目。因此,经济与民生不仅是关乎选举的一场大考,更将贯穿未来土耳其的整个发展,关乎政权合法性与稳定性。倘若反对派成功上台,外界观察土耳其的视角将需要重塑与更新。毕竟,执政20年的埃尔多安和正发党已代表了一个时代,甚至是一种国际社会看待土耳其的方式。
(作者简介:杨府鑫,上海大学土耳其研究中心硕士、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助理研究员;马晓霖,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
特约撰稿 杨府鑫 马晓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