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客户端

 中青在线版权与免责声明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二维码

中国青年报官方微信

中国青年报官方微信

2023年02月20日 星期一
中青在线

反哺(科幻小说)

徐嫣然(25岁)武汉大学生命科学专业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3年02月20日   07 版)

    对不起,妈妈。

    现在,我要把你给予我的生命还给你了。

    我没有提前告诉你,如同你把生命带给一无所知的我,我想这是值得原谅的,但我仍然感到抱歉。我以为我正在逐渐接受你的衰老,也终有一天会接受你的离去,但疾病改变了这一切。

    我看到你迅速衰弱下去,所有我们拟订的快乐退休计划——旅行、摄影、健身都被搁置,你不得不整天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一次又一次。你不再能控制你的身体,甚至只能让别人为你清洁,我不得不看着你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快乐、几乎失去你这辈子所有珍贵的东西,一切急转而下,没有任何好转的机会。

    我记得你第一次因为说不清楚话而流露出惊讶、愤怒、无措的表情,我握着你的手反复安慰你,但——我不是不痛苦,妈妈。

    半夜我陪床,听到你的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竭尽全力,都痛苦得颤抖,有时我甚至想让你不要再拼命坚持。但你那样看着我,看着爸爸,我明白你舍不得我们,你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所以我只能尽全力支持你,哪怕是看着你痛苦。

    爸爸也老了好多。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请原谅我,妈妈。

    你一直很好奇我在做什么,这么多年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但我始终对我的课题闭口不言。现在你已经参与其中,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大四时我开始接触海洋生物,研一时我跟随老师开始研究它们,主要是一些刺胞动物。那时我发现了一种没有被报道过的小型旗口水母,后来我们称它为原旗口水母。它在水中受精,然后发育为原肠胚,表面长出纤毛成为浮浪幼虫,再经过一段时间发育后栖身在海藻上成为螅状幼体。

    与其它水母不同的是,所有原旗口水母的螅状幼体都是具有生殖能力的雌性,这一阶段将占据它大部分的生命周期,直到连续分裂后发育为水母成体。与螅状幼体相反的是所有水母成体都是雄性,它们会在与雌性螅状幼体完成交配后死亡。

    在研究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难以解释的现象,它的触手——姑且称之为触手吧,其实更像消化腔内游离的隔膜丝,会在摄食时离开它的身体,数小时后才携带浮游生物重新返回。

    这就像我们的手会离开身体去餐厅里取一份外卖,然后再回到我们身上。

    起初我以为这是实验的误差,毕竟这一现象不是在所有触手上都能观察到,因此我忽视了它。两年后我的第一篇文章发表,回到实验室整理原始数据,一份份校对摄食录像的原始文件,在反复观察到这种奇异的摄食行为后,我对它进行了统计,发现这种行为非但不是偶然,反而与螅状幼体的寿命息息相关——没有这种摄食行为的螅状幼体寿命远远短于其他螅状幼体;已有这种摄食行为的螅状幼体在停止这种摄食行为后迅速发育为水母成体,随后死亡。

    新的疑问出现了:吃外卖能活到90岁,在家吃饭却只能活到10岁,摄食的方式而非内容影响寿命的长短,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我将这种奇异的摄食行为作为一个小课题,在工作之余开展实验。很快,我发现这种离开螅状幼体独自捕食的触手,会在捕捉到浮游生物后将其包裹在触手侧面类似于口腕沟的沟状结构内,随后浮游生物被慢慢包裹,甚至一部分会被消化,在触手回到水螅幼体时,螅状幼体会将浮游动物和包裹它的触手一起“吞”进胃囊。

    它吃掉了它的手!

    如果课题停留在这里,我现在只能看着你的病束手无策,徒劳地照顾你却不能减轻你的疼痛,看着爸爸费尽心力在医院旁的出租屋里做各式各样的饭菜希望你能多吃一口,看着你强迫自己重复吞咽,只是因为想跟我们一起继续生活下去。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课题继续了下去,所以我躺在这里。

    我将回归为一团细胞,我将回归为你的骨、你的肉、你的血,回归到我出生以前。

    不要担心,妈妈,不要担心我。这个过程不是冷冰冰的,现在我感到温暖,或许如同你当初孕育我那样,妈妈。

    发现这一现象后,我找到一些具有独立摄食行为的触手,做了一部分冷冻切片,利用免疫组化进行观察,也进行了个体实验。在观察免疫组化切片的过程中,我找到了触手的“神经”,细细长长的细胞一个连着一个,紧接着我证明它具有电兴奋性,随后又找到了神经递质存在的证据。

    一直到此时我还以为这些细胞突起组成的小小的神经节,是螅状幼体局部自主活动的生理基础,直到我趁着这些触手外出摄食时将其捕获,放置在另一个培养皿中做切片前的准备,意外发现它依然能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

    它甚至可以觅食、消化和排泄,幼小的神经节微微跳动,原始的肌细胞收缩、舒张,它在这片人为造就的新水域继续存活。在电子显微镜下我找到了它的平衡器,然后是它的眼点。我凝视着这片与众不同的细胞,想象着它也在端详着我,在它古老的视野里我只是幽深海域中一片浑浊的光斑。

    我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触手,更不是消化腔内游离的隔膜丝,它就是原旗口水母,是螅状幼体的幼虫,一段我们从未观察到过的新生活史。

    一旦确定它是独立个体后,它立刻被放大、拆分,新的结构一一与已知结构对应。然而我仍然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把自己捕获到的食物连同细胞一起“还”给母体?这种“还”的方式真的如同我猜想的一样,是通过胃囊消化吗?它是“被迫”的吗?或者这只是一种类似雌性吃掉自己幼崽的行为?

    在这一步,我停留了两年。这是我最快乐的两年,尽管当时你们都觉得我忙,我自己也认为推不动课题就是最痛苦的事。妈妈,所以你放心,我不是因为过得不好而产生轻生的念头,在我的认知里生命是最奇妙的事情。

    我一直想做一个实验来彻底证明我的理论,但我舍不得你们,现在只是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机会。

    在我们已知的生活史中,原旗口水母的胃囊底部存在着一圈卵圆形的生殖腺,被一层层的胃丝保护着,雄性的生殖腺可以产生精子,精子成熟后通过水流进入雌性的生殖腺,到达成熟的卵子完成受精,你想到了什么?

    是的,一部分受精卵通过完全均等卵裂形成囊胚,囊胚内陷形成原肠胚,最后成为浮浪幼虫,而剩下一部分受精卵则直接在雌性的生殖腺内发育,成为细小的触手状幼虫。

    这一部分幼虫将会在生殖腺附近营半寄生生活,直到外皮层神经网发育成熟,内胚层开始分化出生殖腺,此时它们将第一次获得离开雌性螅状幼体的机会,既可以选择随水流四处漂流,找到定居的水藻,成为新的螅状幼体,也可以选择回到原地,与母亲紧紧相拥,触手贴合在胃囊底部,细胞与细胞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小,最后融为一体。还有海洋,海洋给它们的融合提供了最好的环境,一切细胞诞生于水中也凋亡于水中,人类携带着装满水的细胞来到了陆地,然而其实始终都在水里漂泊。

    一切关于螅状幼体寿命的理论都有了新的解释。

    幼虫离开雌性水母,雌性水母走向死亡;反之,幼虫回到雌性水母体内,新生的神经细胞与雌性水母重新缔结形成突触,幼虫成为雌性水母的一部分,妊娠时免疫系统留下漏洞尚未被补全,使得它们可以愉快地共享新生的细胞,重新分化消化与运动系统,最后衰老的细胞不可逆地走向凋亡,雌性水母则在幼虫的哺育下重获新生。

    生命并非是不可逆的。

    生命以妊娠作为载体向下传递,也借助妊娠逆流而上,这和每时每刻发生在这世界上的每一次妊娠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又一个阶段的共生,妈妈。

    我曾经好奇这些幼虫最终会去到哪里,现在我知道了。

    他们没有死去,他们就在这里。

    妈妈,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能感到你的存在,尤其是你的呼吸、你的心跳,就像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那样。生命起源于搏动,一次收缩,起初只是挛缩,然后渐渐舒张,一次又一次的收缩开始传导,细小的肉眼不可见的电流连接了你和我,我们不同频率的跳动趋于统一。

    一切的不安离我远去,或者说大部分的情绪,我感到了久违的宁静,深深的,像小时候坐在你身边那样。离我而去的还有其他什么,或许是一些激素、蛋白质,我不再能感受到我的肢体,它们在我的感知中退化成模糊的形体,然后呼吸的间隔越来越长,在恒温箱中我变得冰冷,胸很闷,心脏垂死挣扎似的怦怦直跳,肠胃被挤压痉挛,仿佛潜入深海。

    我在迅速后退,但并不是被一股力向后拉扯,我仍然自己支配。人类似乎是一种只会向前而不知向后的生物,而现在我学会自如地向后行走。我的视网膜里出现模糊的光斑,那是生命在深海潜游中第一次发现光明,一种朦胧的温暖,我看见我们相处的无数片段,看见你拿起那本百科全书靠在床头正为我读沧龙,妈妈,你有想到这一天吗?在你翻开那本百科全书的时候。

    突然,如同水灌入海绵,氧气灌入我的肺泡使我重新舒展,但我实际上并没有呼吸,是你的血使我温暖起来,我闭着眼,却能够感觉到外面的光,听到周围的声响,而我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

    ——时间并不是从后向前不断流淌的长河,妈妈。时间是运动的维度,是人类一次又一次的跨越,我们必须从自己身上破译时间的密码。事实上人类对生命的改造源于第一次收集种子并播种,新生阶段的种族不断成长发育,而成熟阶段的种族总将无可避免地走向毁灭,就如同医学带给人类的不是进化意义上的发展,而是幸福,医学使我们更幸福。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的种族早就超脱出生存和繁衍这个早期物质生命的界限,转而追求精神生命的广度和深度。而只有当我们学会回头,不再将生命视作只能向一端延长的射线,人类才第一次看到时间是什么。

    我们终会有重逢的那一天,妈妈。

徐嫣然(25岁)武汉大学生命科学专业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3年02月20日 07 版

向往春天
河岸的春天(小说)
谁能叫世界停止三秒
反哺(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