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那天,安徽蚌埠怀远县的东大坝旁,举行了一场葬礼。
负责搭灵棚的老工人,说自己干了20多年,没见过哪场追悼会上有这么多花圈,要在路两侧一层叠着一层放,远远排到30米开外。
他问逝者亲属:“这人是干什么的?”
“是老师。”
“看来是个好老师。”老工人感慨。
从这天上午8点开始,一直到中午,赶来送别宋文武的“有上千人”。
有人开车几十公里,赶来见他最后一面。一个50多岁的中年人说,自己不认识宋文武,但在网上看过他300多篇文章,想来送送他。宋文武的堂弟宋家刚说,他认出一个“政府里的主任”,跪在灵堂前,痛哭流涕。
原定1小时结束的告别仪式往后拖了又拖,2023年1月23日中午,48岁的怀远县第一中学语文教师宋文武被安葬在他的故土。
在丈夫的葬礼上,她的疑惑有了答案
关于那场追悼会的细节,宋文武的遗孀徐进芳记不清了。当时她要人搀扶着,在话筒前致悼词,被音响放出去的声音里,从头至尾垫着她的哭号。她确实收到了许多丈夫的学生的问候,但宋文武在学校的事,徐进芳不太了解。
她只知道,宋文武工作日会定几个闹钟,早上5点50分响第一次,10分钟后响第二次。起床半小时后,他出门上班,6小时以后回家。为此,徐进芳会提前1小时把自己在路边摆的缝纫小摊收起来,回家做午饭,这个时间她“不敢耽误”。吃罢饭,丈夫需要补30分钟觉,闹钟会在下午1点40分响起,他随后出门。夫妻俩再见面,就是晚上11点以后了。
有时候,徐进芳想和丈夫多说几句话,聊聊学校里的事,但宋文武总是睡不够。算起来,他每两周休息不到一天。他在这个小区生活了15年,直到离世,5楼的邻居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这位邻居在院里开快递站,是和整个小区的居民打交道最多的人。
现在,总是缺觉的丈夫再也不会醒来了。徐进芳没机会再问他到底都在学校忙些什么。追悼会结束后,她整理丈夫的遗物,收拾书房里他的书本、教案、发表文章的样刊、获奖证书和历届学生的毕业照,忽然发现,丈夫的献血证书和奖章数量远远超出她的预估:“我只知道他献血,不知道他献了这么多。”从2002年起,宋文武至今累计献血36次,捐献总量1.32万毫升,曾获全国无偿献血奉献奖金奖。
她又随手翻开一本2009年的校园刊物,在怀远一中2004届毕业生胡化林的文章里看到了丈夫的名字:“高三那年,宋文武老师担任了我的班主任,每月资助我60元钱……放寒假那天已是腊月廿六了,上完最后一节课,宋老师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亲切地把两大包年货交到了我的手上。这一年春节,我们一家终于吃上了肉。”
2004年,是宋文武参加工作的第五年,也是他做父亲的第一年。儿子出生时大脑缺氧,被诊断为智力残疾,宋文武为他起名“赟”,寓意“文武的宝贝”。那时,一家人租住在平房里,徐进芳全心照顾孩子,偶尔做些零工,宋文武的工资是家里唯一稳定的收入来源,每月到手大约400多元。
资助学生的事,此后20多年里,宋文武从来没有跟徐进芳提过。与他关系甚密的前同事周远望说,据他了解,宋文武这些年至少资助了二十几个学生。
几年前,徐进芳和丈夫曾在街上碰到一个已毕业的学生,在人群中远远地喊:“宋爸!”徐进芳觉得奇怪,她问过宋文武,但他没有正面解释。
直到整理丈夫遗物时,徐进芳心里的疑惑才有了答案。
“老师不走”
宋文武总能在学生身上发现与贫困有关的细节。
他曾写文章记录对一名学生的印象:“我发现高三开学的大热天里,他从来就没有换过衣服,而他的那件衬衫,领子已经快要磨掉了,袖子上还有好几个破洞。”
军训过后,一名女生依然穿着绿军裤和劳保鞋,宋文武觉得“反常”——花季少女应该是爱美的。宋文武找到她,得知她父母年迈,家庭经济困难,就开始资助她。为了顾及这个姑娘的自尊,他谎称是学校发了助学金。
宋文武每月的工资都交给妻子留作家用,手头能周转的钱就是班主任津贴和零星的稿费。徐进芳记得,有时跟他开玩笑:“说,你的私房钱藏在哪里?”宋文武就会打马虎眼:“我哪里有私房钱!”
他在文章里坦白,在工资由别的银行代发之后,原来工资卡上的几千元成了他的私房钱,这张旧工资卡成了藏钱的地方。他把自己的饭卡拿给一个名叫胡化林的学生用,并用旧工资卡为他交书学费、杂费。“我骗他说,学校又退给了我,其实学校退还的只是学费这一项,我为此贴上了大半个月的工资。”另有一个他教过的学生,父亲生病急需手术,他发动捐款,存入这张旧工资卡,然后将卡带到医院,交给了那个学生。
宋文武的第一届学生张文学回忆,周末时,宋文武会叫上没有回老家的农村学生到他宿舍去,在那间简陋的瓦房里谈心,买菜做饭给他们吃,“还会开开荤”。那时候,张文学很少在学校里吃肉。
2005届学生许锐和宋文武有同样的辍学再读经历,宋文武在生活上对他格外关照,常常给他带早餐,还帮他租房子。许锐毕业后考入淮南师范学院,宋文武去淮南出差,拎着吃的去看他。毕业后,许锐回怀远县廖巷村当了一名教师。
宋文武曾在文章里袒露心声:“我是农民出身,并且经历过外出打工的磨难,深切地了解农民生活的困苦,也更关注和我一样从农村来的学生。”“我不想让他们像我当年那样因落榜而流落他乡,饱受欺凌,也不想让他们像我现在这样只是个小教书匠,微如尘埃。”
2007届的学生常瑞知道,宋老师从小家境贫寒,小时候曾因严重营养不良险些丧命。高考落榜后,宋文武曾带着《四角号码新词典》南下扬州打工,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在皮毛厂晒生皮。他在文章中回忆这段经历:“整天和臭烘烘、油腻腻的各种动物的皮张打交道。每次到镇上去一趟,街上的狗都追着我们乱叫。”他还造过自行车车把,在打磨和抛光的车间里,“到处都是粉尘,一到下班,连头发里都是飞溅的砂轮灰”。但也是在那时,他结识了妻子徐进芳。
打了两年工,宋文武回高中复读,考入阜阳师范学院,学习汉语言文学专业。常瑞记得宋文武曾说,有一位罗姓大学教授卖了很多收藏的字画,资助了包括他在内的一批贫困学生。到了暑假,宋文武会去集镇上扛化肥勤工俭学。
1999年,宋文武大学毕业,回母校怀远一中当了一名语文教师,“把教书当作失落后的理想与精神寄托”。此后,他曾报考过蚌埠市一家国有企业的文秘岗位,考了第一名。他将消息告诉学生,计划辞职。临走前,他批阅学生的周记,看到一名女生写下了一句话:“宋老师,您真的要走吗?”
多年后,宋文武在文章中回忆那个场景,“能够看得出来,写周记的这页纸被液体打湿过,风干了之后,皱巴巴的。同样的液体从我的眼窝里一涌而出,滴在了周记上。我换掉手中的红笔,改用黑色水笔,郑重地写下4个字,并坚定地画上了句号:老师不走。”
他们因此自豪了很久
宋文武胖胖的,爱吃。他自知没有清瘦的文人气质,眼睛虽小,却不近视,无法“借助一副眼镜来衬托自己”。“除了腰围突出一点”,没什么亮点。因此常常在学生面前以“杀猪的”自嘲。
带班20多年来,他在文章里不止一次表达过对“早上来一碗牛肉汤配烧饼”的渴望,但大多数时候,他只买3个干菜包子和一杯鸡蛋汤,带到办公室里“囫囵吞下”。
时间宽裕些的时候,他会吃一碗硬撅撅的干扣面加荷包蛋——这是他自封的“泥瓦匠”饮食,最扛饿。怕影响课堂环境,他从不吃蒜。
怀远一中的晚自习长达5个小时,宋文武常常因为答疑错过晚饭,就用泡面解决问题:“整天泡在学校里,就像一碗严重超时而被泡腻了的方便面。”去世前几天,他还吃了一碗“老坛酸豆角面”。
学生们总是带吃的给他,有时是烧饼夹里脊,有时是烤红薯。宋文武一一记下:“理(9)班的常新奥、刘庆龙给我带过粽子;文(3)班的常熙给我带过鸭锁骨、鸭脖子;理(7)班的胡伟给我送来过桶面……”
有个男生在周记里建议宋文武戒烟:“在我的心目中,您和我的父亲一样,但是,我讨厌父亲抽烟。您能把烟戒了吗?”宋文武照做了,近3年没有再抽,直到那个男生考上安徽大学。在学生读博期间,宋文武去安大参与高考阅卷,两人碰巧相遇。“那晚,这孩子恭恭敬敬地给我上烟点火,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文武曾帮助过的另一个学生,把家安在了厦门,得知宋老师带父母来厦门旅游,特意在海边请他吃饭。宋文武在文章中回忆,“父母平生第一次品尝那么丰富的海鲜,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他们的儿子非官非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教师,却让他们受到了如此的礼遇与敬重,他们因此自豪了很久。”
绝大多数时候,徐进芳只期待,丈夫能在午夜12点前回来。有时,她会多做一些晚饭,等他回来热一热,补上他空空的肚子。有时,宋文武会带回来一些小菜和鸭脖,把妻儿叫起来,一家三口在昏暗的夜里吃宵夜。
怕辜负他对我的信任和尊重
宋家刚帮忙操办堂哥的追悼会。他说宋文武平时沉默寡言,很少在兄弟间提起自己的事。他知道,堂哥在当地教育圈颇有名气,还曾逗他:“你整天不讲话,怎么能教好书?”但在学生的印象中,宋老师风趣幽默,在班里话很多。
2018届学生李子昂记得,“宋老师不只是刻板地读课文、按着教纲分析,而是很注重课外知识”。宋文武爱好写作,认为这是高中语文教师的基本能力与素养,“教书不能只靠纸上谈兵”。他创办校园刊物,研究篆刻,在课堂上旁征博引。高考时,李子昂的语文拿了120分,这是他在初中阶段从未奢望的成绩。
宋文武还会在课堂上放电影,在怀远一中属于特例。一到课间,其他班的学生都围在窗户外面看。2015届学生何清源说自己那时想不通,为什么宋老师“居然敢在0班放电影”。0班是由全年级排名靠前的22名学生组建起来的拔高班,由宋文武担任班主任。
另一名学生常瑞觉得,宋文武是他见过最独特的老师。从前常瑞的成绩不好,受过“老师对差生的冷落”。但新班主任宋文武让他很意外:“他给每个学生的关爱没有差别,真的是一视同仁。”他也从不体罚学生。
常瑞觉得,宋文武是用一种奇妙的信任感约束学生。有一次他在课堂上打闹,任课老师将状告到了宋文武办公室,常瑞被叫了过去。宋文武只是跟他讲了些“不能影响其他同学”的大道理,回来以后,常瑞就再也没有捣乱过。
他反思过,一样的道理,换另一个老师讲,自己可能就听不进去,但对宋文武不一样。“怕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和尊重。”常瑞说,“好像我们打成一片之后,形成了一种默契和共识。”
他还记得,在班里,宋文武经常弯下腰拾粉笔头。讲台上的粉笔灰,他也不会吹向学生,而是“用湿抹布轻轻地将其搌掉,由远及近,划拉到自己的面前”。在常瑞眼里,他就像一个纯真豁达的侠客。
“要尽我自己的努力,继承老师的品质。”常瑞说,自己在宋文武的灵堂前默念这句话。
“我以前觉得,宋老师会一辈子教书”
很少有人了解宋文武的家庭状况,直到他离世后因资助学生被媒体报道。
常瑞从前只是留意到,他的衣服“就是那两三件来回换”,袖口的颜色都褪了。
宋文武曾在文章中提到过一双鞋:“买了许久,经春历夏,眼看着就要入秋了,却还放在鞋盒里舍不得穿。因为参加会议,想稍加打扮一下,这才拿出来,洗了脚,换了袜,套上它们,去参加全县的高三表彰大会。”
他总是骑一辆黄色的自行车——李子昂对此印象深刻,2018年,怀远一中骑自行车的老师已经是少数。在自家兄弟姊妹里,没有买车的宋文武也是少数。直到前年,他才换了一辆电瓶车。
2004年起,怀远县抽调怀远一中、怀远二中、怀远三中的优秀教师,组建“怀远县一二三高考辅导班”,甚至直接以语文名师宋文武的名字命名了一个班:“文武班”。
宋家刚知道他的名气,曾劝他私下开补课班,甚至在别的补课班挂一个名就有钱拿,宋文武拒绝了:“我不上课的时候就在办公室,他(学生)如果需要就来,我给他点拨点拨,但是补课我不会干的。”还有亲戚建议:“以你的水平和知名度来我们苏州,不要上课,就给人补课,一年我保底你收入100万元。”宋文武回人4个字:“追求不同。”
后来,蚌埠一中、县宣传部、县教体局都向宋文武发出过邀约,他全部回绝。徐进芳没在这事上发表过意见,“关键看他喜欢哪样,他又不舍得学生,也不能硬逼着他走,得要开心”。
“我觉得他配得上老师这个称谓。”何清源从宋文武身上看到,要忠于自己的职业。他正在复旦大学攻读高分子材料方向的博士,想尽量“做些有用的东西出来”,而不是只图发文章。他原本计划拿到博士学位以后去正式看望宋文武,只是这一面再也见不到了。
2022年年初,常瑞曾拜访过宋文武。他“看起来过得很不宽裕”,家里的桌椅就像15年前他的袖口一样,也是褪了色的。常瑞心里不好受。他瞥见宋文武的儿子待在卧室里,以为是他大学放寒假回来了,直到在宋文武的追悼会上才了解实情。
40岁的张文学也是在宋文武的灵堂前,才第一次见到老师的孩子。在此之前,他只是听闻这孩子有些“小症状”,没想到这样严重。多年来,宋文武很少对外人提及儿子。宋家刚说,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宋文武去世当天,张文学就赶来见他最后一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以谢师恩。他说,是宋文武借给他第一本小说,在老师的引领下,他才正式开始读书。
直到现在,李子昂也不愿面对宋文武已经离开的事实,好像如果不想,老师就还在带他的文武班。“我以前就觉得,宋老师会一辈子教书,然后退休。”
追悼会当天,光是常瑞所在的那个班级,就送了20多个花圈。宋家刚记得,学生们跪成一排排地哭,“前前后后水泄不通”。
宋文武家的邻居朱翠萍说:“我们小区附近有个酒店,有一群学生放暑假回家来聚会,一出酒店就喊‘宋爸!宋爸!’我纳闷喊谁呢,一回头,看到东边来了个宋文武,学生过去就搂着他喊。”朱翠萍感慨,“你没养人家头,没养人家脚,你看看现在多少儿女?”
不少学生表示,要凭能力给宋老师的妻儿一些关怀。据当地媒体报道,宋文武去世后,蚌埠市红十字会、蚌埠市中心血站、怀远县委书记、怀远县教育体育局都去宋文武家中慰问过,当地还承诺帮助解决徐进芳母子的工作问题。
对丈夫瞒了20多年的事,徐进芳最终给出的答案是理解。这个朴实、善良的劳动女性说,从做工贴补宋文武上大学起,就没奢求过大富大贵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吃就行。有的小孩吃不上饭,他碰到了,你不叫他去做,他心里也不对劲,肯定要去帮忙人家的。”
正月初七,徐进芳和家人去学校取回宋文武的遗物,植物、书本、打印机等杂物塞满了两辆车,还有宋文武珍视的“百宝箱”,里面装着锤子、钳子、钉子等各类工具。他用它们做过“挂在墙上的图书馆”,为班里的铁皮灰簸箕装过把手,给课桌打洞装挂钩。
宋文武走后,新学期开学了。他没带完的那个班,教室第一排,课桌腿上还围着塑料布。一个女生说,冬天开关门会漏风,这是宋老师怕靠门的学生冷,特意做的防风围挡。
春节前的腊月廿四,结束期末阅卷的第二天,宋文武家的马桶坏了。他到街上找公厕,不幸突发脑溢血倒地。宋家刚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时,宋文武已不省人事,在医院抢救了4天,最终离世。
就像他曾在文章中写道的那样:“我知道,这节课尽管有太多的不舍,终究还是要下课的。”
(应受访者要求,何清源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杜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