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兴味相通的人,一起做相通兴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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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集”在一起的情景有很多,老百姓的休闲游玩、聚餐娱乐是“集”,老辈人平时和过年赶的也是“集”,只是,那些都称不上“雅集”。那么,要“雅”到什么程度的“集”才算呢?
雅集又称雅会,泛指文人雅士吟咏诗文、议论学问的集会。这些集会有的在园林庙堂,有的在山野村舍;有的锦衣玉食、丝竹盈耳,有的傍水依山、疏笋清脍。前者或规划严谨或相对隐秘,需要邀请函或者“VIP”;后者或遇农人樵客,或耽陌上桃花,走走停停,程序随意许多。
但无论哪种,围绕在文人周边的衍生之物以及营造风雅的种种物什,如古琴、香炉、花器、茶盏等陈设,似乎在每一场记录在册的著名雅集里都必不可少。此外,集会地点的空气里最好还要弥漫着些花草香、竹子香、香炉香。到场的文雅人或端着酒,或品着茶;或拨着阮、或调着琴;或题着壁、或赏着石;或问着典、或说着经;或作着画、或写着诗。
再有,为了营造雅之氛围,文人雅士还会穿上相应的服冠:北宋的赵佶会在调琴时打扮成雅衣素士;米芾也会穿上唐衣样式在西园雅集中挽袖题诗;清代的八大山人会给自己裹件明代的朱袍游山玩水;乾隆还会效仿名士的穿着让画师给自己画很多像。
发展到当下,我们也会把一场中小型书画诗酒茶展览称之为雅集。不过,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雅集之所以“雅”,其核心都是“当事人”的风神气韵。
我们为什么爱雅集
相比“蓄谋已久”,中国式审美更推崇妙手偶得或者不期而遇。也因此在文艺创作中尤其注重“信手拈来,都成妙谛”的境界。休闲状态下的人往往随心散怀,甚至得意忘形。雅集或可视为艺术创作的催化剂。甚至雅集之后,因兴味未了所追述的佳作,也有不少得以流传。比如,王羲之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集序》,其实是一次无意之举;而王勃写下《滕王阁序》,也是在一次雅集中的恣情挥就。
雅集有时用来做局。这些局目的不同:有些是集文成册、品鉴雅赏,有些却是“醉翁之意”。比如,魏晋有个何平叔,面白貌美,曹丕不信他本来就很美,使了个法子,在大夏天请他吃热汤饼,想看他出汗擦脸后是真白还是敷了粉。
雅集也是抱团取暖的慰藉方式。白居易的九老会有点类似意思。白居易与禅学渊源很深,早在九江庐山时,他就和出家人走得很近,僧人如满是白居易的衣钵传人。晚年得了风痹之疾的白居易,与洛阳香山寺的关系更是紧密。在九老会中,白居易和这帮比自己还大的老者谈天作诗。他还施舍家财,开凿龙门八节滩,与大家一起做些志趣相投的事。
雅集还可能是一场人生悟道的哲思仪式。公元1360年中秋节,昆山人顾瑛叫来朋友,在他提前为自己建造好的墓地,举办了一场惊世骇俗的雅集。雅集当天有一项重点环节——顾瑛站在墓前,向大家做了一次公开讲话。讲话的核心意思是:人生难免一死,与其等自己死后故旧哭祭于坟前,不如生前与友人痛饮赋诗于此。在这场雅集中,至少顾瑛参透了生死。
雅集的“天花板”是场模仿秀
参加雅集就是去吃吃喝喝、观舞听曲吗?当然不是。
从邺下雅集里的建安七子开始,雅集就有个保留性项目——吟诗作赋出文章。曹丕所谓“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正是如此。这也就难煞了一些不善文辞的集会者。其中,参加金谷游宴的贾谧,文才就很稀松,无奈之下他只好找人代写。即使是文采出众者,能随手拈来的毕竟是少数。像贾岛那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主儿,不免要冥思苦想许久。
提到雅集界的天花板,大伙儿可能会想到兰亭雅集。其实,兰亭雅集是王羲之对石崇金谷游宴的一次相似度很高的模仿。
公元296年,西晋巨富石崇在自己的豪华别墅洛阳金谷园中,邀集当朝的达官政要、名人雅士30人宴饮。宴会后出了一本《金谷诗》集,大家推荐主人石崇为诗集作序,即《金谷诗序》。
这次雅集轰动一时,金谷游宴后的第58个年头,王羲之举办了他的兰亭雅集——虽不及金谷游宴豪华,但其程序设置几乎一样。在雅集办完后,得知人们把《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序》并列,认为自己和石崇可以相当的时候,王羲之的内心很是高兴。这段故事收录在《世说新语·企羡》里。
虽然是一场“模仿秀”,但王羲之的兰亭雅集之所以后浪胜前浪,与王羲之的文采、书法及思想高度有关。后人认为,在这场雅集中,王羲之表达了自己咏叹暮春、乐天知命的哲思之美。而事实上,历史上的永和九年,是王羲之内心十分悲楚的一年。以王羲之为代表的魏晋南朝士族所创造出来的艺术,正视并传达作为一个“人”本身,或喜、或悲、或伤、或离的情绪之美——古今人心中那篇优雅的《兰亭集序》,恰恰是这份真诚散发出来的余韵。
雅集的快乐还得是遇到了对的人
雅集或流传于诗文,或衍生出绘画。王羲之的文雅之宴被后世多次以绘画的形式呈现出来。继兰亭雅集之后,李白的桃李园、白居易的九老会、苏轼的西园雅集等,也常被作为绘画主题。此外,竹林七贤、杜甫的饮中八仙等著名的文人群体也经常被绘成画作。
但其实,这些百代过客的烟景之约,多数都在绘画中被加入美化滤镜。如五代周文矩的《重屏会棋图》,画面本身并不能直观呈现暗藏在其中的爱恨情仇及隐隐杀机;西园雅集等本身也非李公麟画的那样。有时候,绘画中加入了许多艺术演绎,后人仰慕竹林七子,画家便给这7个人排排坐,画在一个场景里。而其实,他们从未聚到一起过。
很多雅集“无所谓门户之章程,而以道义相契结”,更像个无组织的组织。玉山雅集就是如此。除道义之外,相同的兴趣也很重要,严羽说盛唐诗人唯在兴趣。不仅如此,兴趣还得遇对了人。这些在同赴雅集的人身上也可通用——因为遇对了人,竹林七贤互相欣赏;嵇康与吕安惺惺相惜;王羲之见到谢安无话不谈;谢灵运遇到谢惠连,佳句连连……
相反,若没有兴味或志趣不投,在主办方眼中余味无穷的雅集,有的人就只想溜。白居易有一首名为《和韦庶子远坊赴宴未夜先归之作兼呈裴员外》的记事诗,其中“……无妨按辔行乘月,何必逃杯走似云……到时常晚归时早,笑乐三分校一分”等句,就将他迟到早退、半中间逃跑的情形刻画得惟妙惟肖。
《世说新语·言语》中记载了王羲之与谢安的一段对话,大意是,谢安对王羲之说,中年以来,很容易感到哀伤,跟亲友别离后,经常数日都难受。王羲之说,年纪大了以后自然就会这样,只能依靠音乐陶冶性情消愁解闷。可还担心被儿辈发觉,影响愉悦的心情。
这个场景、这种感觉,很像现在的小区活动场所,中老年人坐在一起敞开心扉谈情感、又怕年轻人听到羞煞自己——但这是他们之间可以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的秘密。
太阳下没有新鲜事,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在短短的百年人世,遇到兴味相通的人,一起做相通兴味的事。
(作者系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博士生、中国国家画院助理研究员)
闫敏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