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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台上的3000多个位置座无虚席。能透过玻璃望进球场的外围区域，也站满了球迷。灯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耳边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加油声、口哨声。32岁的刘正正在球场上全力奔跑，传球、接球、运球、起跳、投篮。这个身高1.84米、曾在工地当木工的青年，在40分钟的球赛里，迎来人生高光时刻，成为备受瞩目的焦点。
“西海固地区的篮球氛围好，已到了空前的程度。篮球改变了很多农村学生的命运，影响了太多家庭，还刺激了消费。”刘正正说。如今，宁夏回族自治区西海固地区的“篮球风”正越刮越猛烈。
用篮球填补精神世界
在西海固，年轻人就像候鸟一样，过完春节外出务工，闲月（农历十一月至次年二月——记者注）返乡休整。篮球运动正把当地的年轻人黏合起来。他们乐意通过打篮球宣泄情绪、填补精神世界的空缺。
当地群众偏爱篮球的原因，63岁的资深篮球迷海文友也说不清。他记得，至少在自己20来岁时，西海固人就普遍爱打篮球。
“用几片木板钉个篮板、架上铁圈，土场地上就能打篮球。”西吉二中副校长、体育教师陈志伟分析，乒乓球场地小，站不了太多观众；西海固地区多大风天气，户外羽毛球运动比较受限；踢一场足球赛需要较强的身体耐力，上年纪的人参与度不高。“要想在黄土高原的山峦梁卯间开辟一处标准足球场，并不容易。”
篮球比赛是西海固群众近年来呈现体育水平的重要形式。在西吉县，县乡（镇）两级尤以农民篮球争霸赛最为热闹。成人赛有乡村振兴杯、中国体彩杯等赛事。在固原市原州区，各校按学生学龄段举办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篮球联赛。
在原州区体育活动中心，每有篮球赛，三营镇、中和乡等乡镇的老年球迷一大早就来。他们带着小板凳、吃着自带的午餐，等着看下午的球赛。在西吉、海原等县的“村BA”赛场，群众架梯子、站凳子、上树杈看比赛，现场人山人海，有网络主播的直播观看量近50万。对于球技精湛的球员，球迷从不吝惜掌声和喝彩声。网友直呼：“不敢相信这只是乡镇比赛。”
篮球赛事点燃了刘正正等一批农村90后、95后的生活热情。打工15年，他去过内蒙古、安徽等省份。每到一座城市，第一次休班必去篮球场，想打球就随机申请入队，“一年至少能打20次。”
在工地上，中老年工友爱打扑克牌，年轻工友喜欢打网游。大家爱好各异，互不干涉。这个喜欢詹姆斯和易建联的年轻人对网游不感兴趣，“兴致来了，我也会和工友打球，教大家拍球、传球、投篮等动作”。
肩上扛着养育3个儿子的重担，但在打球这件事上，刘正正仍像个孩子。有时上午在工地干活儿，下午就请假参加球赛。“要是不去，心里痒痒的。”刘正正不好意思地说。
在西海固，还有很多女队员在按照专业球员的样子，延续中国女篮顽强拼搏、永不言败的传统。2018年，宁夏回族自治区篮球锦标赛女篮比赛，原州区体育活动中心业余体校对战自治区体校。这场比赛让业余体校校长李伟至今记忆犹新：当赛时只剩35秒时，业余体校队员抢断、上篮，得两分；对方发球失误，本队再进一记三分球；距球赛结束不到5秒，队长马燕从后场投进一球，夺冠了！李伟说，那场比赛教会队员“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随着赛事的增多，西海固一些球队的技战术、裁判规则渐趋正规。比如，“罚篮”时，球员起跳后身体落在罚球线内，算违例；球员打掩护时身体必须站定，不能移动；关于“阻挡犯规”，球员不仅要提前抢位、站定，还要给进攻球员留够反应时间和距离。陈志伟说，这些都是在多次执裁中，从“不好判断”发展为“精准裁判”的。
赛事之外，西海固一些学校也在探索体育特色办学之路。原州区三营中学由农村学生组成的篮球队，从乡镇赛挺进市赛，还多次摘得自治区级比赛冠军。2018年，这所乡镇中学被教育部评为“全国青少年校园篮球特色学校”。这所寄宿制封闭管理学校规定学生进校不得带手机，操场的7副篮球架就成了他们重要的文体活动设施。“学生之间打，教师之间打，教师和学生打。篮球氛围相当好。”学校体育教师王强说。
西吉县袁河中学初三学生王磊也爱打篮球。下雪天，他和同学剪掉纸箱的上下两面，粘在教室墙上当篮筐，练习扣篮。2019年4月，他灵活的过人技巧和精准投篮的视频，被众多网友点赞。中国篮协主席姚明2021年到银川参加活动时，特意与王磊见面，并鼓励他确定目标、好好努力。“这次见面对我的学习生活和篮球运动都有莫大的帮助，激励着我前进。”王磊说。
被篮球改变人生的青少年
在西吉县平峰镇李堡村，像刘正正一样爱打篮球的青年很多。他儿时的玩伴郭旭宁、郭小利，都在银川做水暖工。闲月返乡，他们仨经常泡在球场打球。
一场场火热的球赛，给西海固的年轻人与家乡制造了多次“双向奔赴”的机会。每有球赛，主办方总会电话邀约球技好的青年回乡。只要时间允许，他们虽远必到。2021年西吉县举办第四届农民篮球争霸赛，在杭州一所小学任教的95后马红义“打飞的”回乡参赛。
那届球赛期间，刘正正代表平峰镇参赛时左胳膊韧带被压断，与自治区运动会无缘。他就在家养伤，没再外出打工。伤病痊愈后，镇领导动员他回村工作。他通过14项政审后，成为李堡村村主任，去年还递交了入党志愿书，现为入党积极分子，“篮球运动成就了西吉的很多家庭。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次机会，人生改变了方向”。
“是篮球成就了我，影响了整个家庭。”如果没有篮球运动，24岁的三营镇青年杨文学可能会在家种地养牛或外出打工。走上职业篮球运动员这条路后，他去各地参加球赛，有了商业赛事收入，帮助家庭脱贫致富，还结识了很多球技一流的队友和教练。“我是个有梦想的人。有梦想就要去尝试，不能半途而废。”
在西海固，不少文化课成绩不理想的学生因篮球技术突出，有机会上高中和大学。刘正正的发小马建明和马长安都因篮球特长被特招到甘肃天水师范学院，00后球友虎继柏被特招到云南农业大学。“如果那时候坚持读书，或许我也能通过篮球特长上大学。”刘正正不无遗憾地说。
在西吉中学，黄海莲、古兰馨两名女生先是从乡镇中学被特招进校，拿到国家二级运动员资格证后，又分别考入宁夏大学和石河子大学。
西吉中学篮球教师、西吉县篮协主席单明成说，前些年，一些农村女孩如果文化课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可能选择外出务工，甚至早婚。现在则有可能通过特长上高中和大学。
“2022年，西吉二中有73名音体美特长生被高中特招，其中篮球特长生17人。”陈志伟介绍，假如没有特长，一些农村学生中学毕业后会面临“要不要继续读书”的难题。
不过，并非所有的学生和家长都想走篮球特招这条路。与姚明见面后，王磊的父亲王亚东曾接到固原市一所学校的特招邀约。作为父亲，他更希望儿子学好文化课，“目前身高不理想，不能‘单腿走路’只依靠篮球特长。”
篮球热潮正改变西海固的模样
火热的篮球赛事，正给西海固带来一些积极的变化。
十几年前，西吉县大量农村青壮年外出务工，空心村问题突出，要想组建一支有技术水平的篮球队，需要联合几个村才能凑齐人。刘正正说，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一些年轻人返乡就近择业。“现在，每个村都能轻松组建一支球队，球队的实力都不差。”
为发展篮球体育运动，西吉县全民健身活动中心于2019年投用。这座形似“扇动两翼”的建筑很有设计感，是全县群众心目中的地标。不远处有个顺低洼地势修建的篮球场，曾被人们称为“体育坑”。当地在2020年进行改造修缮，场地被硬化，覆盖了6毫米厚的塑胶，看台被粉刷了室外漆、加固了护栏，安装了户外标准篮球架，改名为“篮球公园”。这是固原市目前规模最大的户外篮球场。
原州区中河乡中河村村民也喜欢打篮球，但村部曾经只有室外篮球场。2020年，当地致富带头人马光辉和儿子马小龙自筹资金，建起一座钢结构室内篮球馆，还注册成立篮球俱乐部，2021年8月建成后，承接篮球赛、接待篮球夏令营训练班。“老家人爱打篮球，就是想回馈家乡。”马光辉说。
今年春节期间，西吉县举办第六届农民篮球争霸赛。比赛时下了雪，馆内依然坐满了观众，馆外还站着很多从海原、原州、隆德、甘肃静宁来的球迷。经营小客车的王亚东还拉过从郑州专程赶来的球友。
球赛期间，各村的年轻球迷自驾到县城看比赛，导致场馆停车场爆满，“等车位需要1个多小时”；出租车司机发现，那几天载客量比平时大，4个座位很轻松就能拼座满员；赛期那5天，一到饭点，场馆附近的饭馆爆满，周边宾馆房间也被球队和球迷提前订完了。
在西海固，很多有天赋的篮球“苗子”被发现、得到培养，人生有了更多光亮。一大批体育特长生迈进大学校门，提升了县中的高考升学率。他们中很多毕业后接续投身体育教育事业，以较为全面的教学素质成为多面手，给乡村学校带去新活力。当地县中和乡镇学校依托义务教育“改薄工程”等项目，新建或改建体育场地，硬件设施条件得到明显改善，同时推进艺体特色教育，教学质量稳步提升。
在西吉二中，作为体育教师的陈志伟2020年开始担任副校长，这在学校历史上从未有过。为保持学生体育学习的兴趣，他不允许学校教师随意占用体育健康课。赶上阴雨天气、无法组织室外体育活动时，他就给学生讲体育理论知识，或给学生播放NBA经典比赛视频。
陈志伟经常带队参加比赛。前些年，12名参赛球员的球衣、球鞋，很难在西吉县城一次性买齐，“急需时要提前联系文体用品店预订，或去固原市区采购。”近几年，这类店铺都在扩张。一家文体用品店原本不到40平方米、在售商品很有限，现在已经开了分店。“家长对孩子的体育教育更舍得投入了。体育成为一个契机，让更多家长关心孩子的身心健康和全面发展。”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敏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