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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寻着一阵哭声走进厅堂，见旁边柱子的东南角里躺着个孩童。
那孩子面色难看，眼睛痛苦地紧闭住，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感叹，这是个吉利的位置，你定会无碍。
果不其然，他的病有所好转，只可惜他的表弟却没挺过来。
待他稍大时，再提起此事，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刚想赞同，却又顿住，他问我为何发愣，我只是指着院内的梨花说：“前阵子开得正盛，今儿就被雨摧残了。”
他反笑：“春景常态，美过足矣。”
我看着他，清袍裹身，乌发披肩，秀骨挺傲，眉目间明朗，还未沾染杂尘。不由得在心中祈愿：杜甫，你要是一如既往，如春常在就好了。
忽然，他站起身来，“走，骑马去！”便大步向前离去。
我追着他的背影，望那灼灼日光，如华饰戴于他身。
宽阔大地，风翻涌出草浪，浪又浅没马蹄，惹得马匹只得跺脚止痒，而杜甫稳稳抓住缰绳，身上无一丝摆动，目光从容。待他的挚友也骑马归位，与他并肩，才听一声高亮的号令。少年人如脱弓之箭，朝着远方飞驰。欢笑之中，他又来了兴致，扬言自己能骑马射箭。少年心气高，想罢真去找来弓箭试个高低，不料却从马上摔下。
他躺在屋内，不忘念叨当日是如何洒脱，说时他的好友又携酒探访，几人开始举杯痛饮，我规劝着，还有伤在，他却不放在心上。
不知为何，反倒是看他这副模样会更觉和谐。
我读过他后半生太多的苦楚，久而久之心里总是印着他枯骨消瘦的模样，在未踏入这片院内前，总觉得他是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进而忘记人人都有鲜活灵动的少时。
忆起他儿时能咏得祥瑞之物，赢得满堂称赞，却学大人模样摆手称不足为奇。我问为何不去同年纪相仿的人讲讲此事，他倒是一副老成模样，说别人怎会懂得其中奥妙，要找长者详谈。
他得见公孙大娘舞剑那次，大方带我一同欣赏，在旁和我评谈这刀光剑影中划过什么隐障，断开什么尘念。又得机会听李龟年歌声时，拉我坐于堂前，静心细品，在心中明了一片悠扬。
相伴一起骑马入林狩猎，我问他日后有什么抱负。他发出清脆的笑声，道：“定要成为像世祖那般的人。”我思索片刻，原来是那位在西晋灭吴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杜预。
我问，你莫非也想成为一代英雄？
他摇头，倒不是，只要能辅圣上成为如尧舜的贤君，使天下复兴，再见极荣盛景，才为我所愿。
我听后，又陷入片刻沉默，想到能写出“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这样诗句的他，往后要面对官场险恶，一挫再挫中，耗得身心俱疲，气力悬垂，不免感伤。
他突然大喝一声，骑马向前奔去，追逐一只狡兔，可惜失手，等他再回头，我见他与马儿立于林中，繁茂的枝叶贯穿日光，他就那样挺立身姿，从容看着周遭。
忽然他问我，为何动不动就神伤？
我归结为我爱伤春悲秋。
他以为我还为雨打梨花惋惜，“春雨润万物，放晴后定会是姹紫嫣红遍地。”
“可雨在春便显得短暂。”
“那又何妨？至少春来过。”
他再次向前骑去，好一副少年模样，英姿飒爽，意气风发，无所畏惧。
几年后，他已满十九，想见识城外的山河壮丽，我和他道别，他劝我多惜时寻快意，何必执着一春长短。等他返回故乡后，又去参加进士考试，遗憾落榜。我正想着如何安慰，不料他已定下二次漫游之行。
时间晃过，再见面时他同我分享他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言，讲述与李白相遇中的趣闻，他们去王屋山寻访华盖君，想求长生不老之术，只可惜仙人已逝。我注意到他说至此处，难掩遗憾，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渴求将这裘马轻狂的快意人生拉长，更想得见自己大有作为之景。
后来，我和他讲我要离开此地许久，他不解但相信我也是要去游历一番，约定在四海的某处再重逢。我行礼过后不敢回头张望，明白此番别过，他日后便是不断向一道道天险靠去。
我所居住的城市在春天时也常伴有雨景，起初会被阴冷天气搞得心烦意乱，可当某次自己踏出屋外，却发现那枝头坚毅的花朵，细枝撑住头顶的艳丽，在阳光照射下，我想起林间骑射的杜甫。
在阴晴交替多次后，温度也不断攀爬而上，我恍惚感觉时间没有怎么分享春天之美，可要说我有没有见过春呢，那是必然，即便是雨滴落地，圆圈散开的波纹中都是春的痕迹。
我又想到那场鸣哭，以及少年驰骋时的笑。
再次见到杜甫，是狂风暴雨之景，一位形容枯槁的身影在水汽迷蒙中弯腰前行，我连忙上前帮扶，捡起掉落的茅草，他抬眼，我对上岁月消磨的证据。
“是你啊。”
我点点头。
等风雨过后，我和他在简陋的屋前对坐，聊几句近来可好，虽然答案显而易见。他大致提了提我早已知晓的过往，那些不尽如人意和颠沛流离。
我小心问，再往后要怎么走。
他凝望天边某处许久，叹一句，往后希望苍天怜悯，庇护天下寒士。
我张张口，欲说还休，此情此景依旧未将虔诚的求恩祈愿到自己身上。或许他这一生只有在寻不老之术时有过私心，而在多段的波折奔走中，见来路的民苦，将一生的泪流尽，把年少根植的志向再坚定。
“你是不是早能预料我会有现如今的局面，所以在我少年时总是锁住眉头。”他突然发问，让我有些慌乱。
可未等我作答，他又说：“能有几人会快意一生，只是我的命数不可预见。”
我想到他遇李白时，那般雀跃，可能在惨淡的岁月中，他也会感慨若是能生得一处好时候，内心大志便能展翅翱翔。
“无妨，无妨，春景常态，谁人能有无边法力暂停一瞬，只求往后人间复兴如昨。”他摆摆衣袖，仰头感叹。
霎时间，我好像又回到十多年前的光景，看到曾经的他。
我差不多该走了，他艰难撑起身子，本想如从前般找出什么东西送我，可惜如今只能窘迫地把双手握住紧了又紧，朝我挤出微笑。
我这次不似之前，偷偷回头望了，他站在简破的屋门前，佝偻着背站立，眼眸有些浑浊，朝着我的方向看来，见我停留，他又吃力地摆手，仿佛道一句珍重。
大历五年冬，杜甫病逝于湘江的一条小船上，我没回去看他，倒是选了一天万里无云，去看波光粼粼的江水，闻一闻百花的香味。
世人提起他，眼前总是跃出一位瘦弱老者的形象，说他的春天太短，仿佛生来就无少年时。但怎会，若是抹去他也曾明媚斑斓的时刻，又有多少名句葬送风中，更不会让他在大难面前仍怀有无尽希望。
短春亦是春，春不在肌肤触及的温度，是在铭记后无限提忆的每刻。
冯嘉美（21岁） 武汉晴川学院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