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岁的董顺江经历过两次自救,第一次,他抓住漏进砖缝间的光,从地震的废墟中觅得生机;另一次,在失去右腿的至暗时刻,他迫使自己坐上轮椅,用一把网球拍时刻准备向命运刁钻的发球进行反击。
每个月末,四川省残疾人网球队都会进行队内比赛。作为轮椅网球选手,董顺江的对手却经常是四肢健全的听障网球运动员。听障选手的球速快,技术好,“相当于健全人的水平。”这是教练朱琳的要求,在她看来,这种快节奏的球,会驱使董顺江更快地发动轮椅去应对不同落点的球,从而更有效地提高技术能力。
在轮椅网球规则中,允许球弹地两次,但面对一颗时速达150公里/小时的球,董顺江得先用轮椅和球“赛跑”,还要准确地击球,除了考验快速反应外,还有娴熟的轮椅操控技巧,“得让轮椅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把人、轮椅和拍子的配合形成肌肉记忆”,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提升击球的力量以及精准度。
可刚接触轮椅时,董顺江十分抗拒,因为在他眼中,接受轮椅就代表要接受自己从健全人变成残疾人的现实,那年他16岁。
2008年5月12日,像一个被人用力晃动的火柴盒,四川省青川县木鱼初级中学的宿舍楼遭遇了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初二学生董顺江从午休中惊醒,他踩了鞋从二楼跑到大厅,尽管同学们都涌到一起,但记忆中,走廊很宽,“找不到可以扶的墙”,在即将跑出学校时,两个低年级同学栽倒在他的面前,董顺江顺势把他们拉起来,他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算不上救,就是本能地扶了一把”。
砖头落下,楼塌了。
随着哭声、呼救声从窸窣变得清晰,董顺江从昏迷中逐渐清醒,能听清有同学在相互鼓励后,他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右腿被压断了”,顾不上疼,“全部的想法就是一定要爬出去。”被埋在浅层的董顺江能透过砖缝看见地面,他用尽全力移开面前的残砖,挣扎了10多分钟后,他带着被砸断的右腿挪到地面,他重新看见了天,刚才废墟里的声音消失了。
“村里的老话管残疾喊‘残废’,像是提醒我,也许以后就是‘废人’了,啥都干不了。”董顺江家里是贫困户,作为被家里指望的男孩,他努力装出坚强。再热的天,他也穿着长裤,藏起右腿的义肢,即便和义肢磨合过程中不免蹒跚,他也不愿拄拐,更别提使用轮椅,“当时觉得,坐轮椅就是承认自己残疾的标志,心理上不接受。”
学校将在原址重建,新的课堂设在附近的板房内,“天天都能看见以前的学校”。董顺江每天都被各种记忆和情绪包围,老师和同学对他照顾有加,让他“感激但很有负担”,他一度觉得自己无处可逃。2009年年初,四川省残联在青川灾区招募残疾人运动员,“我从小就好动,喜欢爬树,羽毛球、乒乓球都能打,还梦想过当篮球运动员”。对董顺江来说,这是一条必然的出路。
可在乒乓球、羽毛球等几个优势项目中,董顺江落选了,他得到的最后机会来自刚成立的四川轮椅网球队。尽管,李娜刚在北京奥运会上闯入女子单打四强,实现了历史性突破,但在1600公里外的青川,网球仍是董顺江“从来没听过的运动”。
教练演示了一个网球的基础动作,董顺江模仿着打了两个球,“网球的杀球和羽毛球相似,抽球跟乒乓球差不多。”他立刻被吸引了,主动问教练:“我能不能不坐轮椅,站着打?”可教练反问:“没有轮椅,哪儿来轮椅网球?”
要重启一个自己想要的人生,董顺江不得不直面自己一直以来回避的现实,“为了好好打球,我可以坐轮椅。”在爱心人士的捐赠下,他得到了一台生活轮椅,那时的他特别瘦小,“那台轮椅宽大到可以坐下3个我”,他的手臂得像张开翅膀一样才能滑动轮椅,可每天在村里凹凸不平的土路上,人们总能看到董顺江坐在轮椅上用“要起飞”的架势不断往返。
2009年4月,董顺江成为四川轮椅网球队的第一批运动员,这支起步较晚的队伍托起了一批和他有着同样经历的人。最让董顺江触动的是,教练朱琳此前熟悉的是健全人网球,对轮椅技术并不了解,为了让队员更快掌握技能,她四处“化缘”,请其他队伍的教练来授课,“所以我们出去打比赛,也会专门向别的队员请教轮椅技术。”
和生活轮椅完全不同,竞技轮椅转弯速度特别快,如果身体和轮椅没有完全配合,摔跤就是常态,“经常摔得青一块紫一块”。董顺江在一次发球训练时身体往后仰,一用力,连人带椅向后翻倒,他撞到颈椎,休息了一个多月。伤愈后,他又开始研究轮椅训练的耐力和爆发力,他一次次用掌心生命线的位置擦过手轮圈,慢慢开始享受起速度带来的快感,“会想起受伤以前奔跑的感觉”。
董顺江曾对媒体透露,少时曾有“以后当货车司机”的想法,当年村里路不好,山里的人和作物都很难抵达更远的地方,货车司机就成了少年眼中“走得远、挣得多”的职业。未曾想,最后帮他真正抵达远方的是网球:2011年,董顺江第一次参加国际赛事,就拿到了日本大阪公开赛的男双冠军;2016年,在日本东京举行的轮椅网球世界杯团体赛上,董顺江和队友成功问鼎男子团体赛冠军,夺得了中国男子轮椅网球第一个世界杯冠军。
对董顺江而言,冠军不仅是荣誉,还是追求更大梦想的勇气。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董顺江一边出国打球挣积分一边读书,几年前,他从北京体育大学冠军班毕业,也在众多参赛经历中重新回望了自己的过往。
一位伤残程度很高的南非轮椅网球运动员让他印象深刻,“职业网球手很多事情都得靠自己,但令人震撼的是,一台比赛轮椅、一台生活轮椅、一个网球包,那么多东西,就他一个人靠一只手,满世界跑。”董顺江坦言,“我四肢里三肢都是好的,作为一个身体条件这么好的人,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
此前,由于疫情原因,董顺江因积分不足错过了东京残奥会。最近,他正在土耳其参加积分赛,为了在明年重返巴黎残奥赛场。他至今记得2016年里约残奥会参加男子双打的一场比赛,“感觉全场就我、搭档、教练、领队4个中国人,我们一失误,对方就喝倒彩,很多选手遇到这种情况就不敢打了,但我不一样,他们声音越大,我越专注和顽强。”比赛最终落败,但董顺江和队友收获了观众的掌声,他喜欢那样的自己,“不胆怯,敢拼,敢上场”。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梁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