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他们依水而居,舟楫为家,靠岸成村;他们建渔排、搭木屋,漂浮海上,靠渔为生。
他们是疍家人,被称为 “海上吉普赛人”。
疍家人属于汉族,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海上,形成了区别于陆地的独特习俗,逐渐产生了水上婚嫁、疍家调等独具特色的疍家文化。
海口经济学院南海艺术与科技学院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的大三学生刘凯想把海上旧日的疍家生活和“疍家文化”记录下来,因此他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名字就叫作《海上吉普赛人》。
初识
其实关于疍家的记载,自唐朝就有。疍家这一称谓,有人认为是因为疍家人常年以舟为家,生活在海上,如蛋壳漂泊于海面,所以称为疍家;也有人认为疍家人常年在海上与风浪搏斗,处于险恶的生存环境,生命无保障,如同蛋壳般脆弱,故称为疍家。捕鱼、养狗、做饭、睡觉、结婚、养子、上学……渔船和海上渔排,就是他们如履平地的家。
“我来自青岛,从小和海为伴,小时候一有时间就拿着相机去海边码头,看到有意思的画面就拍摄下来。”来海南读大学后,刘凯渐渐将自己的镜头从黄海移到了南海,也结识了生活在海边的疍家朋友。
刘凯回忆起与纪录片主人公、海南陵水县新村镇疍家人邢益诗的相识经历。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在海边看到疍家渔民捕鱼归来,正从船上卸渔货。他问:“这些鱼卖吗?多少钱一斤?”邢益诗看了看他,笑呵呵地说:“这半筐鱼有十多斤,你要就整筐拿走吧,钱随便给点就行了。”
和邢益诗接触多了,刘凯对这群朴实乐观、敬畏大海、常年与大海为伴的疍家人有了好感。于是,他邀上任梓宽、齐乐、曹守祥、文奕、于立、包一锐、纪雨彤等几个同学,决心将邢益诗的故事拍成纪录片,以影像记录疍家人独特的生产、生活、生存方式。
记录
在《海上吉普赛人》中,刘凯用了19分钟,以“渔民表达”这一独特视角,充分展现了这群“海上游牧民族”的生产和生活画卷。
“没有巨人的肩膀能帮忙。”刘凯感慨,由于可参考的历史影像档案非常有限,他们团队成员基本上是摸着石头过河,所以《海上吉普赛人》光在脚本创作上就分成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以第三者的视角去客观讲述疍家人的故事。但在创作过程中,他们发现,这样叙事不能给观众真实的体验感。
于是在第二阶段,他们请教了海口经济学院南海艺术与科技学院副教授李语然。老师认为要找准符合纪录片影像规律的选材视角和方向,“那就是疍家渔排人文色彩和本土化色彩的结合点”。海南最主要的特征是其文化形态属于中华海洋文明,以往大家对中华文明的认识都是陆地农耕文明形态,但农耕的对象不仅是耕地,也有海洋,疍家渔排就属于这样的情况。李语然认为,在纪录片中,“要把大海的诗化意象和海南中华海洋文明的特征相结合,并通过疍家渔排表现出人与大海和谐相处的画面”。
脚本创作过程,刘凯和团队成员可是受了不少“煎熬”。
“直到双脚踩到码头上结实的水泥地,我才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踏实。但晕眩感却并未马上消除,在后面的好几天时间里,只要一闭上眼睛,周围的一切便又开始摇晃起来,让人觉得又回到了那条混杂着鱼腥味和机油味的渔船上。”这是刘凯和团队成员的笔记,尽管出发前已经料到海上生活的艰辛,但直到真正面对风浪,他们才真切体会到邢益诗每天的不易。
跟随邢益诗捕鱼时,看到海上的烈日直射在他的额头上,每一次用力起网,皱纹就更明显了一些。“从前我一直以为,渔民这个职业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才能胜任的,但邢益诗告诉我,出海捕鱼,真正靠得住的还是久经风浪的老渔民。面对大海的未知与残酷,除了需要好身手,更重要的是要有与它抗衡和周旋的经验与定力。”刘凯说。
“风浪越大,鱼越贵!”这是电视剧《狂飙》里的一句台词,也是对邢益诗和其他疍家渔民生活的生动写照。
离岸越来越远,风浪越来越大,刘凯和团队成员除了要克服晕船带来的身体不适,更要忍受远离网络的煎熬。随着邢益诗渔船驶向外海,手机信号逐渐全无,智能手机也就成了看时间的摆设。船上的劳作是不分昼夜的,3小时工作,3小时吃饭睡觉,如此循环往复。邢益诗的生活被拆散成一个个片段,塞进了船舱狭小的空间里。
出海后的几天,刘凯的生物钟竟也神奇地适应了这种不睡整觉的作息规律,“但那些在陆地上的习惯是很难改过来的,比如每次吃完饭,我总习惯把筷子搁在碗上,而老渔民则会把筷子放在高起的桌边沿”,下一个浪头过来,那个歪倒身体捡筷子的人,一定是刘凯和他们团队的成员。
拍摄基本完成后,刘凯他们等来了回程的运输船。风浪里,两条船依靠缆绳,短暂交会,它们猛烈地撞在一起又狠狠地分开,渔民们瞅准时机,把一箱箱渔获通过木板滑到对面的运输船上,而刘凯和小伙伴们,也用力抓住对方从高处抛下的缆绳,跨到了回程的船上。黑夜里,他们看着邢益诗和他的渔船晃悠悠远去,他们还要在这片海域继续作业100多天。
即使已经千百次战风斗浪,但靠海为生的疍家人依然对大自然充满敬畏。他们通过信仰崇拜和谨守禁忌的方式,来获得心灵的慰藉和安全感。《海南吉普赛人》中,有不少疍家渔民在三江娘娘庙祭拜的场景。
海上生活十分单调枯燥,疍家人没有更多的消遣方式,索性就以唱歌的方式,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和说不出口的心里话,都放在歌词里,渐渐形成了疍家的“咸水歌”文化,他们用歌唱遍世间的美好情感和向往。“咸水歌”是大海的歌谣,后来被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统称为“疍歌”。
在刘凯的镜头里,有不少男女甚至疍家孩子在船上或岸上对唱疍歌的画面。“疍歌的歌词几乎都是即兴发挥,赞美大自然、赞美劳动与丰收,歌颂传统美德、歌唱新生活,表达对爱情和美好生活的向往,诉说对亲人的牵挂——可以说,疍歌就是劳动者的歌谣,也是中华海洋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刘凯说。
追踪
近几十年,疍家人也渐渐移居到岸上。但现代文明的浸染,也让许多“疍家文化”面临消失,这也是刘凯在纪录片中关注的重点。
“如‘疍家棚’已经消失,传统疍家人的船上婚礼近乎失传,疍家人传统手工艺制作技艺后继乏人,会唱疍歌的皆是老人,且为数不多。疍家文化的传承岌岌可危,疍家文化面临断层的危险。”起初刘凯是为了向大家揭秘这个小众群体,现在,更多的是以一种“抢救历史”的心态来记录这个群体,但遗憾的是,许多原生态的疍家文化场景和根基已不复存在。
对此,刘凯的心情喜忧参半:作为导演和拍摄者,他忧的是画册中缺席了“疍家人船上婚礼”和“船上学堂”的内容,这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填补的遗憾;为保护和传承疍家文化,挖掘疍家文化底蕴,现在越来越多疍家人坚持“往岸上走,往深海走,往休闲渔业走”的路线,发展休闲渔业,疍家人也吃上了“旅游饭”,这让刘凯欣喜。
“现如今,大多数渔民的下一代已不再从事渔排产业,大多已在大城市落户工作。”通过和渔民子女的交流,刘凯觉得,对从渔排走出去的年轻人而言,渔排是一种特殊的情感寄托,他们从小在渔排长大,渔排的每一个角落都留有他们成长的印迹。“君知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每一个从渔排走出去的“游子”在用自己的方式敬畏着他们父辈们赖以生存的一方渔排,也在书写着疍家人新的历史。
今年5月8日,《海上吉普赛人》入围了第三届亚洲国际青年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单元和香港紫荆花国际电影节,作为该片指导老师的李语然深感欣慰。
“一部学生习作入围了国际电影节,让我体会到,扎根生活、扎根人民的影像记录,同样是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当我们真正坦诚面对自然、社会的各种现象,尤其是远离自己生命经验的现象时,会激发来自内心的生命冲动,这时,创作就不只是简单停留在兴趣这个层面,而是成为带有使命感的自发行动。当创作者和拍摄者有了内在的生命冲动,才会真正产生去探索自然、社会的动力,找到自己与自然、与社会联结的理由,发觉自己纪录片探索的所有行为都与自然、社会的命运息息相关,真正理解‘天人合一’的内涵。”李语然认为,把镜头对准普罗大众,记录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为我们所在的时代、社会、民族、国家,留下鲜活的传记和史诗,应该成为所有立志于以影像影响世界的新生代们的内在动力。
影片虽早已制作完成,但刘凯还在继续关注疍家人的新生活。“看到疍家年轻人找到了新出路,我很欣慰。”他说。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牟昊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