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着江南最常见的蒙蒙细雨,头发已经花白但身材依旧保持良好的爸爸,在如雾一般的水汽中,突然让我看到了细嗅蔷薇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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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童年记忆和道听途说中,爸爸是一个“江湖中人”。据我妈口述,当年隔壁邻居家进了小偷,被发现后,我爸抄起武器,也许是厨房的菜刀,也许是阳台的棍子,和邻居追出去了两里地,最后邻居跑不动了说算了吧,我爸甚为遗憾。
类似的故事我听过很多,足以拼凑出一幅江南小城热血青年的叱咤图景。然而,“江湖中人”的人生经历流入那个平静如水的小城,就显得波澜不惊,平平无奇。他虽然不爱念书,但还是高中顺利毕业了;他虽然想当兵去打仗,但还是听家里安排进了工厂;他人生一大梦想是开拖拉机,但还是开起了轿车;我想他是希望有个儿子能跟随他继续闯荡江湖的,但我是个从小不爱运动的阿囡……20多年后,他拥有了一只英武的黑色小狗,他简直视若己出——这是后话。
就像《流浪地球2》中的那个女孩有一段两分钟的数字人生,我记忆中也有一段可以反复迭代的童年。那是小城最中心的位置,两条主干道的十字交会处,在20世纪90年代初,仍是一个铺着碎石的大操场。它也许有别的正式名字,但人们都喊它“大操场”,简单明了。这儿早已没有了各种集会,于是成为户外运动的好地方,比如,放风筝。
关于此事的一种记忆是,爸爸每年都兴致勃勃地带我来大操场放风筝,一放就是一下午,我很开心;另一种则是,爸爸每年都带我看他放风筝,全场最嗨的就是他,经常风筝越飞越高,高到我都看不见了,爸爸就索性剪了绳子给它自由。我的童年拥有过很多个风筝,无一例外都随风而去。
我一直觉得我妈是个文艺女青年,爱看书爱看电影,教我写作文监督我弹琵琶,而我爸的主职是带我瞎玩。小学的一个暑假,妈妈给我在少年宫报了书法班,学费都交了,上了两堂课后,只记得那年夏天好热,西瓜好甜,午觉好香,我说我不想去上课了,我爸说他也不想送我——一拍即合。这直接导致我现在的一手字仍停留在小学水平。
本以为“江湖中人”会表里如一地从冲动的青年变成中年,然后我长大,他老去,风采依旧。但有一件事,让我认识到了爸爸的另一面。
那是小学六年级,我的青春期即将到来。在20世纪和21世纪相交的年代,女孩的青春期隐秘而不可言说。学校开设了生理卫生课,却是男生女生分开上,老师播放了科普视频,再多就语焉不详。总之,谁也没放在心上,我也照旧理着短发、穿着运动服,爬高就低。
一个下午,我去新华书店,让我爸跟着,毕竟他是名副其实的金主爸爸。我想买一套《还珠格格》小说,我爸递过来一套《成长的烦恼》。我很不高兴,我压根儿没烦恼,但金主爸爸坚持给我买了这套书——青春期性教育丛书——这是我过了好几天无聊翻阅后才发现的。
从初中到高中,这套书我不知道翻了多少遍,从生理到心理,答疑解惑。20多年前,小城的新华书店以教辅为主,名著为辅,天知道我爸是怎么找到的。后来,我离家北上念大学,来到一个更大的花花世界,我爸就更操心了。当年那个目送风筝远去的青年,其实内心是恋恋不舍的吧。一个“江湖中人”,原来有颗如此细腻的心。
最近,爸爸在老家宅基地建房,我作为小股东和全场学历最高者,拥有审美方向的最终决定权。众所周知,农村自建房总是丑得各有千秋,我在千里之外,很担忧前方的爸爸被带跑偏。让我惊讶的是,他再次显示出了惊人的细致度和宽容度,一切出奇顺利。
我说喜欢大落地窗,他给我开了个2.4米高的大窗户;经过别人家的窗户,他觉得好看且经我批准后,就记录下布局、尺寸和比例,在几十种方案中反复比对挑选。我说要白墙黑瓦,他找了多种外墙漆供选择;趁我回家时,全家去现场挑地砖和墙砖,我坚持要黯淡无光的柔光砖,称这是当下流行,且不要过门石要全屋通铺,他虽然没太明白这好看在哪里,但还是信了我……
还记得那只英武的小狗吗?它在今年清明节后不久以13岁高龄去世。小狗的一切衣食住行,包括发型,曾经都是我爸一手打理,小狗也因此拥有全小区最时尚的尾巴。小狗去世后,我爸开车载上它和它所有的玩具和零食,在一条小溪边的竹林里,安葬了它,并用几块石头堆了一个小标记。
今年五一假期,我回家了,爸爸带我来到那条小溪边,去看望小狗。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饼干和糖果,又在路边摘了一束白色的小野花。那天下着江南最常见的蒙蒙细雨,头发已经花白但身材依旧保持良好的爸爸,在如雾一般的水汽中,突然让我看到了细嗅蔷薇的画面。
白简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