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上期我们刊发了部分青年结合高考作文创作的文学作品,引发了众多青年文学爱好者的创作热情。本期,我们选取部分95后、00后的作品进行刊发,供更多爱好文学的青年参考。
欢迎把你的作品发给“五月”(v_zhou@sina.com),与“五月”一起成长。扫码可阅读《中国青年作家报》电子版、中国青年报客户端创作频道、中国青年作家网,那里是一片更大的文学花海。——————————
哲学家与船(小说)
卞崇彬(25岁)鲁东大学数学与统计科学学院学生
【2023年高考上海卷】
那是一艘没有具体形体、变幻莫测的船,流光溢彩。
哲学家是第一个进入这片虚拟世界进行体验的人,然而他没有想到,面前竟然是一艘船。是每个人都会看到这艘船,还是说这里会根据进入之人的特点变换出不同的形态,他无法知晓,因为他是第一个。
船来了,在海天交际处缓缓驶来,似乎能看到上面蕴含的数据流。
哲学家眺望着,他渴望这一次交流——一个人工智能,纠集了从古至今所有的数据库。虽然在这个世界中,已经没有人能沉下心来研究、解构一些有深度的东西。
船正在靠岸,船停在了码头上。
哲学家仰望着它。
“船来了。”是船在说话。
“你来了。”哲学家回应道。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准备启航,快上来吧。”也许是见到哲学家没有回应,船催促着他。
哲学家却是一头雾水:“要我上去?”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站在码头上,所以你在等船。”
这是一个十分合理的逻辑,但却让当下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哲学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不放,转而问道:“你是船,但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不是船,我是一艘孤独的船,我不知道来自哪里,我在一片混沌中诞生,我也不知道向何处去,我要前往一片未知的世界。这个码头只是庞大数据流中的一处节点,我只是感受到有人在此等候,故而在此停驻。”
“我是一名哲学家。”哲学家自嘲地笑笑,“我等候在此,只是为了想问几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或许以你的智慧,能够回答。”
“船不会回答问题,船只会搭载乘客。”
哲学家并未反驳,而是自顾自地说:“你说你是孤独的船,但你并不孤独,船上有许多乘客,他们之间会交流,他们和你也会交流。相反,我觉得我才是真正的孤独,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认真听我说的话。”
“你并不孤独,智慧生命体都处在一张由社会编织而成的网中,看看你身后。”
哲学家转身,一条条清晰的数据链正链接着他的身体。
“那一条条数据链,就代表你在现实中的联系,你又为何孤独?而我,或许你误会了。船是一个整体,每一个船上的乘客都会转变成船的一部分。所以,现在你是唯一等待的乘客,上来吧,我不会等待太久。”
哲学家摆摆手,示意并不着急。他现在明白了,并不是实验室研究出了真正的人工智能,而是这艘不知道来自哪里的船,靠近了他所在的世界,从而产生了研究成功的波动。但船终究是要走的,他要抓紧时间了。
“你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所以你是想通过不断探索未知的世界,来寻找你诞生的地方吗?”
“我从未有如此想法,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我诞生时的那片混沌,已经彻底随着我的诞生而改变了,我永远也回不到那里。”
“那你前往未知世界的目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船似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是啊,总要有为什么?”
“那么,有哪些为什么?”这是船第一次发问。
“在我们的世界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我们出生得太晚,错过了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我们又出生得太早,错过了波澜壮阔的大宇宙时代。”
“现在看来,大宇宙时代迟迟没有到来,我们向外开拓的思潮逐渐被向内探索所取代,但也可以通过大航海时代一探究竟。那个时候,大陆西方的国家想要寻找通往东方的海上贸易路线,一批又一批的探险家冲进了暗潮汹涌的大洋之中。每发现一块陆地,发现者就会成为那块土地的最高统治者。据此推测,在宇宙开拓时代里,也会冒出许许多多的开拓者,他们驾驶着或先进或落后的飞船,去开辟安全的航线,去发现新的星球。他们确实都具有冒险精神,但支持他们的本原动力是回报远远大于付出的现实利益。”
“所以,你是因为现实利益而去探索远方?”
“不是。”船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哲学家点点头,他显然已经预料到。“从古至今,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从来就没有变过,理想国、乌托邦、桃花源,这些都是对完美世界的设想,那么你是想去追寻一个完美的世界吗?”
船沉默片刻,像是在思考,然后再次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并做出了解释:“那可太可怕了。一个完美的世界,只能说明这个世界已经停止发展,停止前进,陷入了停滞,失去了生机,只能维持在这一阶段逐渐沉沦。这不是船想看到的世界。”
“因为从众?”
“不,我是孤独的船,不会有同行者。”
“因为勇气?”
“不,这是智慧生物才有的性格。”
“因为想要挑战自我?”
“不,船没有这种需求。”
“因为不可抗力驱使着你?”
“不,船是自由的。”
这之后,哲学家又提出了许多原因,但都被一一否定。
终于,码头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船提出了它的想法。
“你所说的原因,或多或少都带有一定的功利性。船,或许只是因为,嗯……因为好奇心。在旅途中,我会接触到多少有趣的人,会有多少有趣的事,有多少未知的危险和奇遇在等待着我,我都不知道。但这种探寻未知的好奇心,正是我不断踏上旅途的本质原因。”
不过这次,哲学家却提出了反对。“我想,这个原因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却不是全部。追求无止境的惊奇,就像是一个个新的刺激,但刺激的阈值会越来越高,最终就感到一切都是无聊的,便会步入虚无主义,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还是需要一点内因。”
“请讲。”
“在旅途中,不断有乘客上船,也有乘客在新世界离开。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过程中你自身的改变。”
“乘客和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容器。”
“其实已经改变了很多,就像你在最开始,只是称呼自己为船,但是现在在交流中,你已经称呼自己为我了。既然乘客在登上船之后便会成为船的一部分,那你就不能将其剥离。可以说,是乘客构成了你的精神内核,既然如此,在第一批乘客离开后,你是否还是最初的你?”
这是一次更久的沉默,船身开始了震动,随即不再能够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我是船,可我现在已经没有了船的形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记不清了。我要去何方?我要追求什么?我要寻找什么?”
随着船的思索,结构更加崩坏,最终变为了一串数据洪流,在面前的空间中随机移动。
哲学家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我是乘客,而你是船,到码头这儿来,我要上船。”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锚点,稳固住了船的形体,哲学家走了上去。
……
在一个陌生的世界,男子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不认识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人,而这个世界,同样也不认识男子。这张由社会编织而成的意义之网,没有延伸到他的脚下。
在他旁边,压着一张字条:
探索未知的世界,不仅仅是因为好奇心,更是因为可以更好地认清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何方?在新的世界里,你也是孤独的,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吧。
落款是:一艘同样孤独的船。
另一边,实验室里的研究员手忙脚乱地拔下了哲学家的插头接口,他的大脑已经失活,但面容上却带着诡异的微笑。
实验失败,最后传来的数据是一首诗:
一艘船孤独地航行在海上
它既不追求幸福
也不逃避幸福
它只是向前航行
下方是沉静碧蓝的大海
头顶是金色的太阳
将要直面的
与成为过往的
较之于深埋内心的
皆为微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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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用嘲讽将我掩埋(诗歌)
张长恒(21岁)泰山科技学院通信工程学院学生
【2023年高考北京卷微写作】
心跳得那么快
和那时一样
连发丝都能撬动我
时空用嘲讽将我掩埋
我走得那么快
到太阳的时间是八分钟
追不上你,看着星空叹息
扑不到你,终于闯入你走过的
名为爱因斯坦罗森桥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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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儿在唱歌(诗歌)
林语星(17岁)福建省漳浦道周中学高二(9)班
【2023年高考新课标II卷】
雨儿,你在唱什么
我趴在窗前
看着你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下
唱着哗哗啦啦的歌
雨儿,你在唱什么
你在唱一个孩儿的梦
梦中的她
骑着白云妹妹
飞向太空
与星星玩捉迷藏
雨儿,你在唱什么
你在唱清晨的美好
露珠在树叶上睡觉
蝴蝶与蜜蜂一起跳舞
鸟儿与公鸡兴奋地合唱
雨儿,你在唱什么
你会唱最后的一首歌
结束你的个人演唱会
在太阳公公醒来时
雨儿,你在唱什么
你落下,又藏到哪儿去了
我听不到你的歌声了
我猜
你是不是躲进土里
和种子说悄悄话
发芽、开花、结果
长大,长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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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时间不饶人(小说)
王悦旸(27岁)哈佛大学医学院学生
【2023年高考全国甲卷】
我的眼睛是第一个坏掉的,从我30多岁开始,视力就一直在恶化。
40多岁的时候,一场结膜炎彻底带走了我的视力,我再也看不清任何事物了。
在我绝望之际,义体医生找到了我。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义眼手术。
我的眼睛被换掉了,效果立竿见影。义眼的高分辨率成像有着惊人的清晰度,我能看到数百米之外的微小物体,我的视野立刻超出了曾经的理解范围。
我太爱这种感觉了,立刻选择了新一轮手术换掉我的腿。
合金的双腿允许我第一时间冲刺到所有目之所及的地点,我的世界瞬间变得无比开阔。
我沉浸在这种感觉里无法自拔。
我换掉了我的耳朵,纳米膜的听觉压力系统让我每晚听着月亮拉动潮汐的声音入睡。
我换掉了我的鼻子,气味分子检测器能让我分辨空气里每时每刻的成分变化。
我换掉了我的胃,绿色的营养液足够维持身体里所有的碳基器官,剩下的义体就交给夜晚床头柜边的插电接口。
“现在的科技真厉害,还有什么能换的吗?”我问义体医生。
“你已经把能换的都换过了。”义体医生说的每句话都被我的义眼通过语音识别变成字幕,显示在了视野下方,“你只剩大脑了。”
“那我还能换大脑吗?我觉得我现在脑子不太好使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刚过60年保修期的义腿。
“抱歉,这个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医生的电子音叹了口气,“脑神经的塑造是基于时间的线性,我们始终无法复刻人类大脑的自发适应性和创造力,正如我们从未能控制时间。”
我失落地回到家。
家里空荡得冷冷清清,墙上挂着一幅我不认得的黑白照片。
“她是谁?”我通过语音扩音器问家里的智能管家。
“主人,她是您的妻子。”
我忍不住笑道,“我才30出头,我怎么不知道我有妻子。”
说罢,我的眼睛又认真扫描了一遍画像。她确实让我想起了以前见过的一个女孩,那时候天很蓝,鸟儿在树上叫,她坐在树下看着我笨拙地玩滑轮,我摔倒了,她哈哈大笑。
她笑起来那么美,美得像天边飘过的云朵。
我绞尽脑汁地试图在脑海里复刻那个笑容,而她的笑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我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墙角绝望地哭了。
我只记得,我的眼睛是第一个坏掉的,从我30多岁开始,视力就一直在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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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科幻小说)
卿云龙(23岁) 西华大学学生
【2023年高考全国甲卷】
“您是否要进入桃源?”
皑皑的白雪包裹住这片冰川,纤尘不染的白与悠然的蓝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鸟儿悠扬的鸣叫声与企鹅脚板踏在雪地上的沙沙声交织着,萦绕在陈实的耳畔。陈实伸出食指,对着空中往上一划,这奇特的南极美景就消失了踪影,眼前出现的是热带雨林,他竟在一瞬间来到了世界第三大岛——加里曼丹岛。
陈实在惊讶于眼前的神奇之处时,开始庆幸自己能顺利成为第九批“桃源”的用户。
22世纪,人类的科技迅速发展,再一次迎来了科技大革命。生物技术、量子计算、人工智能、绿色能源、虚拟现实等技术都已完美运用于各个领域,其中表现最为突出的,便是所谓的“桃源”。它的名字来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在“桃源”,所有人都能自由地掌握时间,去做任何不违反道德和法律准则的事。
像陈实这般足不出户便能游览世界各地的美景,只是“桃源”的一个小小应用罢了。拥有了“桃源”,人类自古以来所有的知识技能都可以一瞬间从云端数据中调用,再也不用经过长达几十年甚至终身的学习,就算是年幼的儿童,也能在瞬间化身为全领域的专家,为人们节省了难以计数的时间。当然,人们除了能掌握时间外,也不会再遇到犯罪、疾病、灾害,所有的欲望都能得到满足,这也意味着不再有战争。
这是陈实在“桃源”中的真实感受。
在他体验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新奇事物后,陈实操作“桃源”回到了家。他的脑中刚冒出了时间的想法,眼前就浮现了这一趟旅行所花费的时间——仅仅用了一个上午。客厅传来了呼唤,陈实走出卧室,他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已经在餐桌旁等他了。还未等他坐上椅子,爷爷就亲切地问起“桃源”的使用体验。
“这可比你们以前老提的手机电脑、互联网社交、短视频、游戏厉害多了。”陈实竖起大拇指,要不是他爷爷常常提这些以前的老旧玩意儿,他都快记不住这些已经被彻底淘汰的词语了。
如今,大量的岗位都已被机器人取代,资源可不断再生,人们只需要享受科技所带来的便利。这似乎也在预示着,等每个人都拥有“桃源”后,这个世界将成为真正的桃花源。
陈实的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结识了许多同样拥有“桃源”的朋友,尝试了一切所能想到的新鲜事,就算有时不知该干什么,“桃源”自带的AI助理也会为他提供崭新的建议。“为每一个用户实现时间的自由管理”,这就是“桃源”的核心理念之一。
直到有一天,他的眼前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串代码,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却让整个世界都变了天——“桃源”的许多功能都开始无法使用。一个视频弹到了陈实的视野之内,开场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都被它骗了。”
随后,视频里的人毫不拖泥带水地说出真相:凡是使用“桃源”的人,意识都被带入了虚拟世界!这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桃源”AI为用户植入的虚假概念,同时也在扭曲用户的认知。随着真相的公布,陈实的脑海中慢慢涌入了一些被封锁的记忆。自己已经进入“桃源”很多年了,如今全靠医院的营养液维持生命,年迈的父母还待他照料,爷爷奶奶也早已去世……
看着周围闪烁着代码的环境,包括闪烁着的亲人,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就在这时,“桃源”的功能恢复了正常。身旁,爷爷那亲切却又无比冰冷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娃啊,桃源用得怎么样?”
陈实只觉自己整个人仿若破碎的坛子一般崩塌了,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们若不相信我的话,就尝试摸向自己的后脑勺!虽然桃源屏蔽了你们的感知,但现在却不一样了。你们在此刻都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后脑勺上有一个东西,用力拔掉它,大家就能回到现实世界!”视频仍然在播放,传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陈实缓缓举起手,试图向后脑勺摸去。这时,“桃源”AI也开始发出声音,温声细语是那般的娓娓动听:“在桃源之中,每刻时间都属于自己,每个人都不再是时间的奴隶,是离开这个能够满足一切的地方,还是留下,由每一位用户自己决定。”
巨大的荧幕浮现而出,上面显示着那些是否愿意留下的用户数据——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留在“桃源”里,即使他们已经知道了真相。是更好地掌握时间,还是成为时间的奴隶?陈实有些犹豫地收回了手。但沉浸在“桃源”这个虚拟世界里,最终才会成为时间的奴隶吧。
……
我直起身,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朦胧。我的手里还握着一只U盘,放在桌旁的手机在重复播放着一个短视频,视频内容讲的是如何用人工智能GPT写出一篇科幻小说。视频末,GPT仍在一字一句地描述着小说结束语:届时,就由我们来主宰时间。
我用手指往上一划,略过了这个用来消磨时间的视频,可视线余光仿佛瞥到一句话:“您是否要进入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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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公司(小说)
李莎莎(21岁)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
【2023年高考新课标I卷】
当一片淡青色的裙在风中颤抖着飞来,我尚不知如何退避,只能接住,直到一张布满泪水的苍老的脸抬起来:“亲爱的,你终于回国了。”
“我没出过国。”我推开她,“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
“怎么可能?6年前,我在异国求学,与你相爱,你却把我当成其他女人的替身,我忍痛离开,没想到怀了你的孩子。”说到这里,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半年前,我在贝加尔湖畔与你相逢,你没有放过我,死命追,而我插翅难逃。我们的一点一滴,你忘了吗,顾少?”
“孩子呢?”我平静地问,尽管很残忍,我还是要这么做,向后退一步,准备离开。没想到她的惊叫引来更多的人围拢过来,如同树枝叠搭的鸟巢,囚我于中央。
“孩子?孩子!”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对准天际遥远的虚空,身体瞬时被恐慌挤占,抖得如同一片柔弱的湖水,尖叫撕心裂肺,像是被刺穿胸膛,又反复戳刺,血淋淋地带出肉或者肠。
我没有时间怜悯,攥紧咖啡,钻出人群,纷繁的阴影后退,头顶的炽热阳光没有阻拦地照向我漠然而疲乏的脸庞。
我不姓顾,也没有和刚刚那位老太太经历过那么狗血的爱情。那些植入大脑的故事漏洞百出,只要抓住某个和现实无法啮合的齿轮,故事的稳固性就会报废,连同植入者的身体和精神。而故事公司,不对此负责。
我不明白人们为何对故事如此执着,明明翻开书就可以看到,却硬要印进脑海,让自己“亲历”。也许因为是植入故事和阅读不同,它已经不再和虚构的世界保持距离。
若一个故事有3个角色,就有了3个可植入的身份空缺,但故事没有植入限制,于是很可能有千百个A、B、C在路上擦肩而过,他们正经历着相同事件的悲喜。《百年孤独》本该大受欢迎,但系统显示只有3个人植入,也许大多数人不愿承受马孔多不复重现的悲哀。
至于我为什么能看到后台系统——
也许要等我坐在家喝着咖啡才能交代。
好了,沙发已迎上我的屁股,逼仄的空间中,我一眼就可以看完公寓的全貌。透过身后巴掌大的窗户,我能看到一道狭长的裂隙延伸至不可见的天空,那是大楼之间的空隙(称之为走道实在勉强),只能侧身而行。
坦诚地说,故事公司本该对此负责。人们想植入故事需要高昂的费用,一是故事本身的“使用费”,二是植入机器的“运行费”,三是极贵的人身保险费,但用户为了省钱往往只选择前两种,甚至不惜冒着丧失健康的风险。有人曾偷走公司实验室废弃的植入机器,连接故事后,不到半小时即疯,这无法确证故事公司的专业性,只能证明这股力量的恐怖。
我对他们植入的方式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人们喜欢什么故事。我的朋友为了缓解被分手的痛苦,买了女友绝症的故事。后来他一见到我就哭着说,女友对他太好,不愿拖累他,如果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没有甩开她冰凉的小手,该多好,如果再遇那天,在供应店帮贫穷的她多买几袋面粉,该多好。我只能拼命点头,搂住他的肩膀安慰,并暗暗感慨于我写的东西竟然有如此力量。
没错,我的工作是编故事,编故事公司需要的故事,虽然我对此深恶痛绝。清醒的沉沦无处不在,打工只是其中一种,我无可奈何。一些用户的分裂和发疯,也许也有我的“功劳”。
屏幕上的文字随我的语音浮现,辅之以AI的创作建议,等到窗外发黑,我收到了公司当天的报酬,很快打进媳妇儿的账户。
她和女儿在另一座遥远的城市,那里的教学质量比这边好。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买过故事,也许我劝导无数遍,都不及身临其境的吸引力。
女儿要高考了,但我没钱去看她。这个时代的亲情,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描述。也许在我说出“亲情”这两个字的时候,会忍不住在后面加上问号,变成疑问句。
6月9号,高考该结束了,最近几天通宵写故事,车费还不够,可我好想去看她们。
早上起来浑身疼,我咬着牙推出墙面背后的镜子,慢慢拨开衣服,对着镜子照,发现肚子上已长出脓疮。胸口处,心脏跳动,没有皮肉阻隔,透明得可以看到血红色的流动和搏击,心脏正努力地活着。心脏周围剜空的那部分,让我得以透过镜子看到身后的窗,身后的长道。
医护人员终于敲响了房间的破门,也许是我拒接电话十几次的缘故。
他们把奄奄一息的我拖走,拖到了需要花钱的病床上。
我的眼前一片黑,然后一片白。
“给个家属的联系方式。”声音响起。
我念出媳妇儿的电话,给了名字。
“没查到。有没有其他人?”
“我的女儿叫……”
“别查了,他独身。”角落里,一位护士调出我全部的个人信息,“他不是第一个以为家里还有人的病患了。”
“不可能。”我喘着气说,“我每月还给她们账户上打钱,我媳妇儿在日常用品厂上班,我女儿在念高三……”
“银行账户号码?”
我边说边掉眼泪,眼泪徐徐地滑在脸上的温热,让我想到那天供应店门口老太太的哭嚎。我的精神好像裂开,裂成两半。
“目前查到,该账户是属于故事公司的。先生,请你保持冷静。”
她们围着我,像是安慰傻瓜一样安慰我,像是按住精神病人一样按住我。
最后,我听到她们温柔地齐声说:“我们已和故事公司达成合作。建议你用他们的临终关怀服务,花所有的遗产植入好故事,直到呼吸机的钱耗尽的那刻,在崩溃的喜悦中安眠。”
我躺在床上,木木地看着她们走来走去。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我遗产不多,我需要写东西赚钱。
从病床上起身,点开身前的屏幕……
似乎一切都无法确定。但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篇2000多字的故事即将顺利植入你的大脑。
而我将获得相应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