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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7月10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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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公司(小说)

李莎莎(21岁)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3年07月10日   07 版)

    【2023年高考新课标I卷】

    当一片淡青色的裙在风中颤抖着飞来,我尚不知如何退避,只能接住,直到一张布满泪水的苍老的脸抬起来:“亲爱的,你终于回国了。”

    “我没出过国。”我推开她,“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

    “怎么可能?6年前,我在异国求学,与你相爱,你却把我当成其他女人的替身,我忍痛离开,没想到怀了你的孩子。”说到这里,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半年前,我在贝加尔湖畔与你相逢,你没有放过我,死命追,而我插翅难逃。我们的一点一滴,你忘了吗,顾少?”

    “孩子呢?”我平静地问,尽管很残忍,我还是要这么做,向后退一步,准备离开。没想到她的惊叫引来更多的人围拢过来,如同树枝叠搭的鸟巢,囚我于中央。

    “孩子?孩子!”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对准天际遥远的虚空,身体瞬时被恐慌挤占,抖得如同一片柔弱的湖水,尖叫撕心裂肺,像是被刺穿胸膛,又反复戳刺,血淋淋地带出肉或者肠。

    我没有时间怜悯,攥紧咖啡,钻出人群,纷繁的阴影后退,头顶的炽热阳光没有阻拦地照向我漠然而疲乏的脸庞。

    我不姓顾,也没有和刚刚那位老太太经历过那么狗血的爱情。那些植入大脑的故事漏洞百出,只要抓住某个和现实无法啮合的齿轮,故事的稳固性就会报废,连同植入者的身体和精神。而故事公司,不对此负责。

    我不明白人们为何对故事如此执着,明明翻开书就可以看到,却硬要印进脑海,让自己“亲历”。也许因为是植入故事和阅读不同,它已经不再和虚构的世界保持距离。

    若一个故事有3个角色,就有了3个可植入的身份空缺,但故事没有植入限制,于是很可能有千百个A、B、C在路上擦肩而过,他们正经历着相同事件的悲喜。《百年孤独》本该大受欢迎,但系统显示只有3个人植入,也许大多数人不愿承受马孔多不复重现的悲哀。

    至于我为什么能看到后台系统——

    也许要等我坐在家喝着咖啡才能交代。

    好了,沙发已迎上我的屁股,逼仄的空间中,我一眼就可以看完公寓的全貌。透过身后巴掌大的窗户,我能看到一道狭长的裂隙延伸至不可见的天空,那是大楼之间的空隙(称之为走道实在勉强),只能侧身而行。

    坦诚地说,故事公司本该对此负责。人们想植入故事需要高昂的费用,一是故事本身的“使用费”,二是植入机器的“运行费”,三是极贵的人身保险费,但用户为了省钱往往只选择前两种,甚至不惜冒着丧失健康的风险。有人曾偷走公司实验室废弃的植入机器,连接故事后,不到半小时即疯,这无法确证故事公司的专业性,只能证明这股力量的恐怖。

    我对他们植入的方式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人们喜欢什么故事。我的朋友为了缓解被分手的痛苦,买了女友绝症的故事。后来他一见到我就哭着说,女友对他太好,不愿拖累他,如果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没有甩开她冰凉的小手,该多好,如果再遇那天,在供应店帮贫穷的她多买几袋面粉,该多好。我只能拼命点头,搂住他的肩膀安慰,并暗暗感慨于我写的东西竟然有如此力量。

    没错,我的工作是编故事,编故事公司需要的故事,虽然我对此深恶痛绝。清醒的沉沦无处不在,打工只是其中一种,我无可奈何。一些用户的分裂和发疯,也许也有我的“功劳”。

    屏幕上的文字随我的语音浮现,辅之以AI的创作建议,等到窗外发黑,我收到了公司当天的报酬,很快打进媳妇儿的账户。

    她和女儿在另一座遥远的城市,那里的教学质量比这边好。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买过故事,也许我劝导无数遍,都不及身临其境的吸引力。

    女儿要高考了,但我没钱去看她。这个时代的亲情,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描述。也许在我说出“亲情”这两个字的时候,会忍不住在后面加上问号,变成疑问句。

    6月9号,高考该结束了,最近几天通宵写故事,车费还不够,可我好想去看她们。

    早上起来浑身疼,我咬着牙推出墙面背后的镜子,慢慢拨开衣服,对着镜子照,发现肚子上已长出脓疮。胸口处,心脏跳动,没有皮肉阻隔,透明得可以看到血红色的流动和搏击,心脏正努力地活着。心脏周围剜空的那部分,让我得以透过镜子看到身后的窗,身后的长道。

    医护人员终于敲响了房间的破门,也许是我拒接电话十几次的缘故。

    他们把奄奄一息的我拖走,拖到了需要花钱的病床上。

    我的眼前一片黑,然后一片白。

    “给个家属的联系方式。”声音响起。

    我念出媳妇儿的电话,给了名字。

    “没查到。有没有其他人?”

    “我的女儿叫……”

    “别查了,他独身。”角落里,一位护士调出我全部的个人信息,“他不是第一个以为家里还有人的病患了。”

    “不可能。”我喘着气说,“我每月还给她们账户上打钱,我媳妇儿在日常用品厂上班,我女儿在念高三……”

    “银行账户号码?”

    我边说边掉眼泪,眼泪徐徐地滑在脸上的温热,让我想到那天供应店门口老太太的哭嚎。我的精神好像裂开,裂成两半。

    “目前查到,该账户是属于故事公司的。先生,请你保持冷静。”

    她们围着我,像是安慰傻瓜一样安慰我,像是按住精神病人一样按住我。

    最后,我听到她们温柔地齐声说:“我们已和故事公司达成合作。建议你用他们的临终关怀服务,花所有的遗产植入好故事,直到呼吸机的钱耗尽的那刻,在崩溃的喜悦中安眠。”

    我躺在床上,木木地看着她们走来走去。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我遗产不多,我需要写东西赚钱。

    从病床上起身,点开身前的屏幕……

    似乎一切都无法确定。但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篇2000多字的故事即将顺利植入你的大脑。

    而我将获得相应的,报酬。

李莎莎(21岁)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3年07月10日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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