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了一杯柠檬水,选了一个靠窗位置,坐下,看向窗外。
天色暗沉,墨云翻滚。空气沉闷滞涩,仿佛伸手便可触到实体,尚缺一阵大风,搅动死水般的空气,也少一场大雨,将墨色洗濯。
4年过去,她还是没能习惯南方盛夏的空气、温度以及雨水,尤其是雨水。6月的时候,细细密密的雨水,下得没完没了,直到处处沾染了水,才肯偃旗息鼓。他曾说过,这是南方的梅雨季节,来自北方的冷空气遇见南方北上的暖空气,交汇于华南,形成锋面。涉海而来的暖湿气流气势汹汹,锋面一路向北,在江淮地区展开对峙,彼时冷暖空气旗鼓相当,由此开始了“淫雨霏霏”的日子。
她仍记得他在说冷暖空气相遇时的神态,她出神地想到了初相遇的她和他。
来自西北的她遇见来自东南的他,也是在那样的梅雨季节。
那时,她刚从图书馆出来,不巧,正下起雨来。雨不大,但密实,像巧妇绵密的针脚。她倒不怕淋湿自己,怕的是冒犯新借的宋词。算了,把书紧紧抱在怀中,迎头冲进雨幕,没有料想到一把墨绿大伞悄无声息隔绝了雨水。视线拐个弯,就看见了他。
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一棵树,一棵笔直端正的银杏树。
他开口,有些腼腆:“同学,这把伞给你,我那还有一把伞。”字句皆被濡湿,沙沙的。说完就把伞交给她,转身离开。直到他快走进图书馆,她才回过神,暗自懊悔,自己竟连声谢谢也没说,还有,你是谁呢?我要如何联系你?以及……你怎么会带两把伞呢?
那么多谜在水汽中氤氲,他的背影变得模糊不清。可他就这么走了,像半途搁笔的宋词,下半阕尚待续写。
窗外,风起,路边的梧桐叶如情人般低声密语。这阵风起得缓却吹得急切,誓要搅动这汪死水。梧桐叶在狂风中颠簸,瑟瑟作响,前番耳鬓厮磨似是上一世光景。
她有些忧心,要下暴雨了。他为何还不来?狂风暴雨,真不是个好天气。她暗自后悔,至少不适合分手。
正后悔着,他就来了,在大雨来临之前。把伞搁在桌子旁,风尘仆仆地坐下,她看他发须皆乱,心下一疼,眼下还是夏天,可她的银杏就入秋了吗?
他抬手理了理头发,不好意思地道歉,“有点事耽误了,等很久了吧?”
“没有的,我也才刚来。”她收回视线,喝了一口柠檬水——真酸,她忍不住吐吐舌头。
他看向窗外,“今天风好大。”
“是啊,好像要下雨了。”
“那你带伞了吗?”
“难道今天你又带了两把伞?”
一下子触动了记忆的闸门,两个人哑然失笑。
“那时候,你为什么说完就走?”她控诉道。
“你呢,为什么只知道呆呆地看着我,都不问我姓名?”他毫不相让,一如从前。差点要错过,还好,还好。她现在想来都觉得幸运。可转头又想,要是就此错过,眼下是不是也不必如此窘迫?
两个人都没了话,也不看对方。他凝神看手机,似有重要的讯息回复。她专心喝柠檬水,终于喝出了甘甜。窗外的风刮着,呜呜咽咽,沉默长长久久。
吸管被咬得变形,她停止施虐,开始没话找话:“我想起你送我的那株马兰花了。”她曾和他说过故乡的马兰花,生长在沙漠间,不畏风沙掩埋,一身傲骨立于蓝天。他记住她的话,隔天就送了马兰花的种子来。她日日精心呵护,好不容易长出又窄又长的叶片,却抵不过梅雨季节的雨水浸泡,根系烂在土壤,来不及盛开就枯萎了。她把这看成一个伏笔,暗示了他们故事的走向。
他收起手机,看向她,看尽她的心事,无奈轻叹:“你总爱多想。”
又没话了,风还在刮着,雨迟迟未下。
他突然发问:“你……想清楚了吗?愿意留下来吗?”
终于问出口了。她没有回答,反问他:“那你愿意跟我回西北吗?”
隐隐传来雷声,是要下大雨了吧?他面露难色:“你该知道的,我……”“那你也该明白我的。”她生生截断他的话,何须多言,彼此心知肚明:他们皆是家中独子,如何能舍下一双父母,远赴他乡?眼下这道题目,无解。
她说:“我们没有缘,又不够勇敢。”
“总归有办法的……我们还这么年轻。”他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她一字一句清楚地问:“有什么办法呢?”回答她的只有风声。
他坐在对面,盯着倚在一旁的雨伞,不知在想什么。她不忍再逼问,她要率先结束。
她起身,椅子没有防备,发出一道凄厉的叫声。她开口,语气尽量轻松:“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肯定会遇到更好的人。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我家乡看看,我带你去看马兰花。我希望……你,一切顺遂。”先感谢,再祝福,最后送上微笑,大方得体,通情达理,这样的结尾也算圆满。
不是这样的,她才不要他遇到更好的人,她要他在南方每年梅雨季节都想起她,最好想到夜不能寐,悔不当初。她也不要他来西北,要么永远留在西北,要么永远也别来看她。
她转身欲走。他急忙上前,将雨伞给她。“要下雨了,雨伞你拿着吧。”
“我不要。”结尾已算圆满,何必再往下续写。
他了然:“不用你还,送你了。”停了一下,再添一句:“下回记着带伞。”
她没再推辞,接过雨伞,刚踏出店门,雨水就劈天盖地砸下来,她的泪水也顺势滚滚而下。大风把雨水送来,在她脸上,滚烫的是泪,冰凉的是雨,她浑身湿漉漉。
她撑开伞,还是墨绿色的伞面,雨水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听来欢快悦耳。没走多久,她忍不住回头,泪眼婆娑中看见了他,他久久伫立在檐下,静默地、挺拔地,以一棵银杏的姿态站立着。她当即收回恶毒的誓言,她还是愿他好,往后平安顺遂。
豆大的雨滴在地上砸出浅浅的坑,路旁的梧桐叶被洗得亮亮的,雨下得好大好大。
余湘(25岁) 广西师范大学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