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西藏自治区林芝市波密县易贡乡正值雨季,攀在百米高的藏南柏木上,郑达雄像一簇树叶,被印度洋暖湿气流抬升形成的水汽包围,在接近树梢的地方,风和寒意让他“摇摇欲坠”,他艰难地放下测量绳——经中国巨树科考队研判,最终确定这株大约在1400年前发芽的藏南柏木Ⅱ号活体高度为“99.5米”。而另一棵等待他们丈量的藏南柏木Ⅰ号,正以101.2米的“身高”挺拔着,准备给出“亚洲最高树”的惊喜。
郑达雄是第一位踏上藏南柏木Ⅱ号顶部的人类。作为大陆首位获得国际树木学会ISA认证的职业攀树师,他的“树龄”已有11年,因在厦门大学开设的攀树课成功“出圈”,他进入科考队视野,应邀在本次巨树科考中担任先锋领攀,负责登顶测量,以及为后续上树采集标本和布设红外相机的科研人员“铺路”。
“测量大树身高的方式有三种,激光雷达、无人机挂绳和人工攀爬,其中,攀树直接测量法是国际测量巨树的‘金标准’。”郑达雄对媒体表示,无论是使用激光雷达遥感的方式,还是用无人机测量,按照国际惯例,都要用钢尺测量一次,包括目前的“世界最高树”生长于美国加州的一棵116米高的北美红杉,也是通过人工攀爬测量的。
率先完成测量的实际上是藏南柏木Ⅱ号,活体高度为99.5米。藏南两棵巨树所在的区域内,80米以上巨树不完全统计为260棵以上、90米巨树为25棵,任何一棵,对郑达雄而言都是全新的挑战。在进藏之前,他攀过最高的树是50米左右,一棵在中国台湾阿里山的古神木,因此,在藏南柏木Ⅱ号上,超过50米的每一次上升,都是突破极限。
越往上,风声越大,郑达雄的呼吸节奏也不由得加快。在相当于30层楼的高度,郑达雄像游走在巨人神经末梢的勇士,攀触着越来越细的枝干,害怕自己80公斤的身体,会惊扰巨树矗立的姿态。但登顶后,目之所及的雪山、变幻的流云、奔腾的河水都在提醒他,“历史长河里,这棵树承载过太多风霜雨雪,它的坚韧不可小觑”。
攀树,尤其攀这样与时间并行的古树,是一个对生命力重新认识的过程,树要求存,丰茂的不仅是自己,更是让一个由不同生物组成的巨树生态系统得以延续。
“树林里的风、下雨以后绳子的重量、树皮的粗糙程度等等,都会影响整个挂绳的过程。”郑达雄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攀树第一步,要用专业弹弓机将豆袋绳投射到合适的树杈上,再把攀树绳引到所挂的位置。面前这棵巨树,豆袋所及的位置已经超过30米,郑达雄攀绳而上,在30多米处发现了一些动物粪便,以及动物“刨制”的窝,通过对讲机沟通,他弄清了这是鼯鼠的家,“绳子不能挂树上过夜,否则啮齿类动物啃咬后,会对绳索造成损害,出现安全隐患”。
过了50米,郑达雄发现附生植物越来越丰富。通过他搭建的路径,科考队的其他成员得以抵达树冠层,采集了巨树群落植物标本及种质资源,最终在Ⅱ号树发现附生植物有46种,其中兰花就有6种以上,包括盆距兰属和石豆兰属疑似新种。
这次科考,是郑达雄毕生难忘的体验,但并非这位大学体育教师第一次“跨界”。他曾留心过,厦门市园林植物园引种驯化时遇到过“瓶颈”,“有一些树种结果后,他们希望把种子摘下来再去播种或研究,但有的种子藏在树冠高处,只能等待自然脱落,飘散后靠人工去捡,数量少、效率低”。于是,他主动提出“攀树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为学生争取到实践机会,成效显著,“很多人以前以为我们就是爬树的,没想到能和具体专业联系得如此密切”。
这样的合作被学校生命科学学院的教师注意到,学科融合的契机出现,攀树课被列为该学院相关专业学生的必修课,“用户外运动课程帮他们解决在野外实习中解决不了的问题,提升学生身体素质、野外生存经验、团队配合能力等。”郑达雄强调,攀树作为一种特殊的户外实践,一方面,它要求学生以科学思维去识别天气影响、选择运动路径等;另一方面,它崇尚的是一种勇敢与开放的精神,“这与科学研究所必备的科学精神内核相一致”。
在郑达雄看来,自2012年,遵循时任厦大校长朱崇实观摩国外大学课程提出设立“攀树课”后,传统体育课的思维和运用场景就已经被打破,体育不单是竞技概念,还可以有多元的内容和形式,“尤其户外体育,涵盖了安全教育、自然教育、生命教育、劳动教育等”。因此,体育课堂不仅要走出去,还要和其他学科产生碰撞,融入社会的不同场景。
“登山协会尽可能登雪山、帆船协会争取沿着中国海岸线走一段、攀树协会要攀大树且行公益。”作为厦大体育教学部户外运动教研室主任,郑达雄曾经一个学期要上7门截然不同的课,但在他看来,课堂时间仍有限,无法满足学生对一个项目的延伸和拓展,他又将部分精力投入社团建设。
以攀树课为例,基于安全考虑,一个班通常只有16个学生,一个学期仅约60名学生可以选这门课,为了让更多同学能体验,且让有技能的学生学有所用,2013年,厦大攀树协会成立。郑达雄带着学生举办赛事活动、走进中小学科普、参与抢险救灾。
2016年,17级超强台风“莫兰蒂”正面袭击厦门,郑达雄发现校内很多树木倾倒或产生空中挂枝,“树大招风,根系薄弱的容易倾倒,根部扎实的,树枝折断了交错在空中也有坠落伤人的可能”。他主动请缨,带领攀树协会的成员承担了台风后校园周边断枝的修剪养护工作,主干道、医院、幼儿园和学生宿舍,很多高空吊车去不了的地方,都被他们逐一消除了隐患。
在为学校处理完树木之后,攀树队还将工作范围扩大到了鼓浪屿。“当时鼓浪屿要申遗,结果赶上了台风。”郑达雄记得,鼓浪屿上遍及名古树木及保护建筑,如果不对在台风中受损的树木抢救,既是安全隐患,也是财产损失。因此,攀树队配合园林局在岛上参与救援了半个多月,推进了这座小岛的申遗进程。
“体育课不是只能在象牙塔里上,它也可以服务社会,被赋予社区服务的功能。”郑达雄坦言,这些宝贵的社会实践经历,让高校的课堂和社团真正成为人才培养的土壤,“我们开设课程时,内地还没有‘攀树’的概念,我们交流的高校更多是在我国的香港、台湾地区以及东南亚的一些国家”。通过和这些高校的赛事交往,很多学生看到了全新的生活方式,其中,俞燕玲就把攀树当成职业,成为中国大陆获得国际树木学会认证的唯一一位全职攀树师。
“但这样的人才还是少数,因为攀树运动的价值还没被园林系统或相关行业所了解,也许未来会有更大空间。”郑达雄表示,目前,内地一些高校正相继开设攀树课,更值得欣慰的是,每次参加培训,都会有中小学的校长和教师找他“取经”。
当年从篮球教练转型为攀树教师时,郑达雄遇到的第一个坎儿就是“恐高”,即便攀爬对象是厦门大学校园里那几棵高15米左右的芒果树和柠檬树,“到了15米,人就明显出现心慌、冒汗、手脚无力的情况。”挂在树上,他不断和自己对话,“先找到害怕的原因,再回想动作、检查装备,靠现实情况来拆解顾虑。”尽管,现在的他偶尔还会出现这种“不由自主地害怕”,但这种自我调节能力已经帮他把“舒适区”拓展到了近百米,“懂得正视自己的问题,恐高就不再是向上攀登的障碍了”。
本报北京8月21日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梁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