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回乡,迎接我的并不是乡亲,而是一棵古梧桐。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碧绿油亮的大叶片聚拢在纤纤枝头,极巧的是阔钟状的树冠遮住了属于村庄的大半边天,梧桐树下好乘凉便是每逢夏日村里人最大的期待。
一色的梧桐树,蓊蓊郁郁,挨挨挤挤,层层叠叠,庞大的树冠似一绒绒绿伞,昂头看来,满眼绿意,有着感性的端庄与敦厚。忽有位大爷提凳朝树荫下走来,老远便喊道:“几时回来的,有些日子没回家了吧。”我疾步向前,将大爷搀扶到绿荫处,他见我时,总笑吟吟的,仿佛生命中的一切自带笑意。和大爷攀谈,不知不觉便忆起了小时候梧桐树下发生的故事。
“千岁进宫休要忙,听臣与你讲比方。西汉驾前几员将,英布彭越汉张良。”学着大人模样,抡甩袖子,抬定小腿,时而含羞,时而刚毅,唱起了秦腔《二进宫》。围坐在树荫凳下的人们极力鼓掌,并不停念着:“这孩子,有出息。”奶奶不以为然,告诉众人:“都是瞎唱,小孩子家家什么都不会。”
我自幼喜欢戏曲,念及秦腔便满腔热血。故乡有句老话: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齐吼秦腔。幼年时,爷爷常带我走进戏曲剧院,名生、名旦、名丑、名净层出不穷,各领一时风骚。我常紧闭房门,打开电视,学着名家的样子,努力以气托声,以声送字,以字达情,以情化腔。爷爷曾说:“干一行,爱一行,才有出息。”腼腆的我遇生人总不能开腔,爷爷便拉我去村头梧桐树下练唱,每等夕阳落下,树有一声蝉鸣,一马当先,先声夺人,句句领唱,不过一会儿,引得万声相竞,万句相和。人多时,爷爷手一挥,我即刻唱了起来。唱罢,大妈喜盈盈说:“小孩家家,生得好嗓,有大本领。”此后,我常在乡亲们的夸赞声中睡去、醒来。
夏日的凉意,存在于古朴的梧桐树下;梧桐树下的欢乐,蕴藏在大人和孩子们的叫声中。门前晚餐过后,大人们巴巴地朝巷头望去,邻居家大人也携小孩往梧桐树下围聚。我们打弹珠、丢手绢、丢沙包、跳皮筋、跳房子,置身于你推我搡、闲适惬意的环境中,自然有着说不尽的乐趣。我虽腼腆,偶然被人触碰到那根敏感神经,也会有如狮子般的怒吼。小姑娘们以各种技巧编排成组合动作,配合歌谣,跳出各种花式图案。我们“打弹珠”小分队,稍一用力,弹出好远,若不幸弹入女孩子脚下,摔得她们大喊大叫,梧桐树下便无半寸我们男孩子的栖息之地。不甘示弱的“打抱不平”小分队被大人们驱赶得远远的。我们周密谋划,隐卧于田间地畔的沟渠里,常掬满坨泥巴,待她们路过,反手朝天,蛮力扔在她们脚下。这时,姑娘们的新裙子沾满泥巴,哭嚷着往家的方向奔去。往后苦等几日,姑娘们再也没有来梧桐树下跳皮筋,我们虽玩得畅快,但总觉缺少点什么。
最和谐的还得是大人们,几人轮流博弈,围坐棋台,横马跳卒,车攻炮轰,你来我往,难解难分。观看的路人虽若有所思,却稳如泰山,不说一词。妇人摇扇,家长里短,有说有笑,最精明的莫过于她们,信息最全的也莫过于她们。
夜幕降临,田里生出的风向梧桐树下吹来,远山之上黑压压的密林中零星有光。我对此很是疑惑,拉着大人们的手询问:“爷爷,山上有什么呀,有没有大怪兽?”爷爷说:“那都是人家,他们是山的邻居,山的朋友。”我极大声地告诉一起回家的叔叔、婶婶:“梧桐树就是我们的朋友,还是好朋友嘞。”他们笑了,并为此喜欢上了一个机灵可爱的我。
宋朝诗人写梧桐:猗猗梧桐树,前日繁花馥。我觉得那是在说我的好朋友——一棵古梧桐。
俱新超(25岁)陕西宝鸡市渭滨区高家镇孔家庄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