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我被医生告知,右脚外踝的韧带断了。这是一家全国知名医院的运动医学门诊,医生的双手一掰一拉,这只脚就像抽屉一样,显现出可错开的两节。“如果没断,不会这么松。”检查完他说。他在电脑上敲字,说先做康复训练,两个月后复查,判断是否手术。我坐在这位和煦的医生面前,一肚子疑惑,却什么也问不出来。离开诊室的时候,我一步三回头。脚踝韧带不可再生,断了长不回来。短短两分钟过去,我就不再是一个“健全人”了吗?
7月底,我出差时在一段布满碎石子的山路上崴了脚。因为左脚受过伤,我自认为做了教科书级的处理,抬高、冰敷、制动、拍片子。两周后脚消肿了,我遵当时的医嘱开始走路,但走着走着却感觉像有几根绳子绑在脚踝上、但又没绑好似的,患处又开始肿痛。
走出诊室,我在医院过道的椅子上呆坐,把没问出的问题全输进社交媒体的搜索框。有人说,脚踝韧带断了,如果保守治疗,再也不能剧烈运动,打羽毛球也包含在内。有人说,做了手术也还是不敢剧烈运动。有医生在科普视频里蹙着眉头缓缓说:“断了就是断了,你想要让它像以前一样,基本不可能。”
排山倒海的信息让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在一段时间里,我要接受我是一个行走功能障碍者,而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没有定数。我打开买票软件,看着第二天一早去四川出差的机票,这是我想做了一年的选题,一张盖好章的采访函还放在工位上,等着我去拿。我点击了退票键。
这原本是雄心勃勃的一年。我25岁,毕业两年,今年我有许多计划,我想尽可能多地出差,我想赚钱,想花钱,想去看很多演唱会,想认识新朋友,我有很多选题想做。作为记者,我一直认为,没有什么路是我“走不了”的,我要走很多难走的、泥泞的、崎岖的山路坡路。我还没跑过一次真正有挑战的突发现场,我还没有学我喜欢的古典舞。同事看到一片绿茵场,兴奋地问那里是不是能玩飞盘?“我们可以一起去”。我没说话,想到这样的场景:朋友们去爬山、徒步、打羽毛球、玩飞盘,我都要站在一边旁观,对他们说“我不行”。
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我不行”三个字太难接受了。我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教学楼的最中央写着三个大字:“我能行!”周一升完国旗后,老师甚至会带着我们喊“我能行”!当时的教育者们相信,这能培养我们的自信,让我们成长为积极的、善于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人。
过去的一个多月,我一遍遍在讲“我不行”。起初我对于这种“无能”感到羞耻和愤怒。爸爸来北京看我,带了一个大南瓜,太重了,我抬不到厨房去,看着它在客厅里一天天变坏。想扔下楼?我不行。北京天空出现了美丽晚霞,同事说她“火速冲出去看”,发来金灿灿的照片,“火速冲”三个字以及那一瞬间的自由,莫名其妙地刺痛了我。
人只有在某个部位出问题的时候才意识到它存在。受伤后,我最“气急败坏”的一个瞬间是,打车去医院拍核磁共振,眼看着车马上到了,却怎么也找不到身份证。我的房间只有9平方米,身份证就在房间某个储物的角落,但是我没有能力踮脚、下蹲、伸着胳膊去找,“拔剑四顾心茫然”,最后也没找到。
在办公室,遇到阻力较大的玻璃门,我站在后面,让同事来推。路遇扶梯,我要站在后面,先把伤脚抬起来,站3秒,再找准时机踩上去。我发现旋转门是友善的发明,只是最好转得更慢一些。在路上,看到行人一个个超过我,我感到烦躁,我会不由自主地观察行人的脚踝——这些健康有力、仿若不存在的脚踝真是让人嫉妒啊。走在路上,我问朋友,你有没有感觉到这个地不平?它是倾斜的。他答没有。因为这只脆弱的脚,我才有如此细微的觉察力,地是不平的,砖路是不好走的,光滑美丽洁白的大理石地面是危险的。
以前,我对于城市里存在的“无障碍设施”视而不见,以为“无障碍”仨字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虚伪的声明。现在,我出门找“无障碍电梯”“无障碍厕所”,对一些建筑门前美丽壮观的大阶梯皱起眉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考虑残障者如何进入?我喜欢那些蹲厕旁的扶手,好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感叹:“原来是这样的用处。”
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运动医学门诊,我大受安慰,在塞满了拐杖、轮椅和跛脚之人的电梯里,电梯员热络安排着大家进入电梯的顺序,并提醒:电梯开门慢点出,别挤到别人的脚——这里竟然全是和我一样的“弱势群体”,真是一个舒适、充满体贴和善意的地方啊。而街道上,全是风驰电掣的电动车和嫌弃人走得不快焦躁鸣笛的司机。
像这只受伤的脚一样,弱者对社会的不公与问题极敏感。我采访过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的院长叶敬忠,他有一篇著名的毕业致辞,题为《像弱者一样感受世界》。演讲中他引用了罗伯特·钱伯斯《农村发展:以末为先》中的话,“要尽可能把自己看得不重要,要尽可能像弱者或穷人那样感受世界!”叶敬忠说:“人们其实根本不可能,真正体悟到弱者的生活现实和心理世界。因此,我们更加需要保持一种态度,也就是要尝试像弱者一样感受世界。”
我的脚步变慢了,看到另一个世界,也感叹于以往的无知。过去,看到走路蹒跚的老人,竟然以为“老人”本就是这样的,好像人老了,腿脚就自动不好用了。现在我才意识到,每个老人都曾经有轻松矫健的腿脚,是某一年、某一天,某一个伤或某一个病,让他们变成了这样。他们的身体,是在日复一日的生活、工作中,被一些很具体的东西损耗的。或许以后我终于能“看见”他们的腿和脚,我会问一个老人,您的腿脚怎么了?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走路的呢?
我以前采访过一位滑雪运动员,他经历过大小伤病,“两只手都断过”“肺部两次摔伤”。我很惊讶,之前,居然轻易地就把这些话写出来了。现在我才想到,每一次伤对他来说都是新的、每一次伤都是重的。可我竟没有问过:你每一次受伤是怎么疼?哪里疼?什么功能受限?滑雪用到这个关节、这个韧带的时候,你还敢使劲吗?
我比以前更敬佩那些受伤后重返赛场、重新站在人类运动之巅的运动员。我重看刘翔退役仪式,重新理解他含着眼泪说“我从来没有退缩过、逃避过、害怕过”的含义。花样滑冰运动员隋文静双脚韧带断裂过,甚至“右脚的软骨已经在多次手术后被全部剔除”,漫长康复后,她还获得了世界冠军,这对我来说不再只是一个俗套的“励志故事”。我想到,更多的运动员,在被公众看到之前,就在某一次跳跃、旋转或奔跑中,损伤了身体,影响了运动能力,他们是如何面对的呢?我更想写写这些人的故事,写写希望的落空、身体损耗之不可逆、人如何和自己的“无能”和解。
我重新去看患上腰椎间盘突出的同事写的稿件,看到她说,伤后,她拿洗衣机里的衣服时,得先把一侧腿跪下。她还买了一根80厘米长的垃圾夹,可以在不弯腰的情况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东西。“垃圾夹不在身边时,事情就变得艰辛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对曾经采访过的“弱势群体”,并不是理解,而是“同情”。理解中有对他处境的全面了解,包含敬佩。当我像弱者一样感受世界,我看到的不光是“不能”,还有“能”,即弱者是如何适应这个世界、如何找到自己的“垃圾夹”。一个人带着自己的缺陷生活,生发出了多少忍耐,多少智慧。
当我为自己以后或许“不能做到”的事沮丧的时候,我的朋友告诉我,你是要做一个“记者”还是一个“记录者”?前者仅仅是一个职业身份,后者却包含了更宽广的内容,一个用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与他人交流的人。对于一个真诚的记录者,生命中没有什么体验是多余的,他应该从体验中找到同理心,用它去理解相似处境的人们。只有这样,面对采访对象的时候,你才能说,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录音、转写的机器,是一个真正看见他的人。
郭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