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高校开展劳动教育既要避免‘有教育无劳动’的现象,也要避免‘有劳动无教育’的问题。”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副校长、党委副书记文君说。
那么,如何做才能让高校的劳动教育既有劳动又有教育?大学生需要怎样的劳动教育?当前高校劳动教育中还存在着哪些困难?如何在劳动教育中充分发挥高等教育的科研优势?近日,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采访了多所高校,力图在这些高校的困惑和探索中寻找突破的方向。
大学要先补上中小学劳动教育的缺失
“不少大学生动手能力差,要补中小学劳动教育的缺失。”北京林业大学教务处副处长吴健说,学生们在中小学经历的是“非上即下”的竞争,学业压力非常大,一些劳动常识或者基本技能都是缺失的。
采访中,有两个人给记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刚刚进入大学二年级的向秋(化名)就读于西部的一所本科院校。
对于大二下半学期将要开始的劳动教育实践课,向秋在心理上有些排斥。据她了解,此前学长学姐们上的劳动教育实践课是早上去教学楼里打扫卫生。“早起,对于我们大学生来说,已经很痛苦了,还要在别人上课之前把卫生打扫好,拍照片签到,证明自己参加了课程。”向秋说,学校有专门合作的物业公司,每天有专人打扫卫生,让学生这样参加劳动实践,反而有点“摆拍”“作秀”,对自己也起不到实际的教育意义。
某高校本科生辅导员韩平(化名)告诉记者,除了上必修课外,其所在学院还要求学生大学四年每年都要完成一次劳动教育实践,实践形式则较为简单:打扫卫生、整理桌椅。
简单的劳动组织起来可不简单。“学生是为了完成任务来参加,不少人还会以有课、考试、不在学校、生病等理由请假。”韩平说。但是当她走进宿舍却发现,一些看不上简单劳动的大学生并不能做好简单的劳动:宿舍里,外卖堆好几天、鞋子乱七八糟随意放在床下、桌面凌乱到没有放东西的地方、进屋都下不去脚,“难闻的味道更是直冲脑门,让人吐槽10086遍。”韩平说。
尽管一名学生和一名老师的采访仅仅是个案,却反映出当前高校劳动教育面临的一个困境:不少学生缺少最基本的劳动技能,但又不愿意接受最基本的劳动教育。
实际上,我国一直有重视劳动教育的传统,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全国很多大中小学校都开设了劳动课,劳动教育成了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人才的关键一环。
不过,在应试思想和功利主义的“强攻”之下,分数成了评价一个学生最主要的标准,智育在学校教育中变得越来越重要,甚至于出现了其他几“育”为智育让路的局面,劳动教育更成了被忽视的“重灾区”。
“劳动教育在过去一段时间不仅被弱化、被淡化,更是被泛化了。晚上做练习题、做复习,算不算劳动教育?用文化课的学习取代真正的劳动教育,我们真正想要的劳动教育效果就没有了。”2020年12月,在教育部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时任教育部教材局一级巡视员的申继亮在回答本报记者提问时这样说。
当劳动教育一再缺位甚至被异化后,学生的成长便停留在了“纸面上”和“黑板上”。
大学劳动教育不是蜻蜓点水式的劳动过程
必须急踩刹车。
2019年11月底,中央深改委第十一次会议审议通过《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2020年3月,中共中央、国务院正式印发《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2020年10月,教育部印发《大中小学劳动教育指导纲要(试行)》(以下简称《指导纲要》),提出要在大中小学设立劳动教育必修课程,对切实加强劳动教育的组织实施等作出了系统规划和部署。党的二十大再次明确提出要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
与中小学相比,高校劳动教育在组织实施等方面存在着较大的不同。
《指导纲要》中提出,普通高等学校要将劳动教育纳入专业人才培养方案,可在已有课程中专设劳动教育模块,也可专门开设劳动专题教育必修课,本科阶段不少于32学时。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很多高校已经进行了劳动教育的课程设计,并设置了相应的课时。比如,北京林业大学融合耕读教育,以“课程-实践-教材-师资-文化-特色”为改革路径,体系化推进服务生态文明建设的新时代劳动教育“六大工程”;中国人民大学专门成立了劳动教育工作委员会,把劳动教育设为必修课,学生必须修够1个劳动教育的学分;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把学生带到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示范基地……
但是,完成课时并不等于完成了教育。
简单的劳动并不完全适合大学生们。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生辅导员杨辉观察到,很多大学开设了类似做简单手工、简单家务的课程。“不过这样的课程在后续发展上会有些尴尬,而且和小学、中学开设的掌握生活技能的劳动课程没有太多区分。”
向秋虽然对下学期即将开始的“早上去教学楼里打扫卫生”有些抗拒,但是她不抗拒去养老院实践,“虽然也是打扫卫生,但是这样的劳动不仅给老人实际的帮助,还给老人们送去了关怀,自己也收获了付出的喜悦。”
就读于吉林大学的王继赟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学校要求同学们每学年开展不低于60个小时的志愿服务和劳动教育。60个小时听起来挺多的,但是同学们完成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我有一位舍友,家在内蒙古阿拉善左旗,他每个假期都会去腾格里沙漠参加绿化治沙的活动,两年时间,踏踏实实干满了120个小时。”王继赟说。
劳动的问题还要在劳动中解决。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党委研究生工作部副部长李孟一还记得刚带学生到校外劳动教育基地时的情景,“刚到村子里的时候大家不知道到底能做些什么,有一些抵触情绪,于是老师们赶快把学生们带到了田间。”李孟一说,专门聘请的劳动导师开始给学生们讲番茄的生长特性,并手把手教学生们怎么缠秧、如何疏苗。“学生们很快便兴奋起来,抵触情绪一扫而光,暖棚里很热,不干活都会出汗,但是大家好像完全忽略,非常专注地投入到了劳动中。”
杨辉认为,大学生需要的劳动教育不该是浅显的、一闪而过的,反之应该是能真正对接到学生就业、且经过了持续训练的全过程育人,“并非蜻蜓点水式的劳动过程”。
劳动教育资源欠缺是很多大学面临的难题
大学的劳动教育还面临着一个困难——劳动教育资源短缺。
“我们能做的很有限。”韩平说,自己所在学院狭义上的“劳动教育课”具体由学院的教学秘书负责,但广义上的“劳动教育”由辅导员在日常开展。没有更多的资源和精力,辅导员们也只能“发布群通知,布置下去,让学生自己完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资源才能更好地开发课程。
在采访劳动教育时,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能感受到一条明显的“羡慕链”:以人文学科为主的高校羡慕以理工科为主的高校,因为后者能给学生提供更多动手操作的机会;而以理工科为主的高校则更羡慕农林类高校,因为后者不仅能给学生提供更多动手操作的机会,还有大片可供实践的场所。
不少高校在想方设法“丰富劳动教育资源”。比如,有的学校与劳动教育资源丰富的学校联手,中国人民大学的劳动教育实践活动用的就是中国农业大学涿州教学实验场;有的大学与地方合作,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与北京市怀柔区北房镇达成合作共识,在北房镇大周各庄村建设校外学生劳动教育基地。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将劳动教育的课堂从学校搬到“田间地头”。“把1665亩果园、大田地块和蔬菜大棚作为学生劳动教育基地,结合生产时令制定教学计划,聘请多位劳动模范作为劳动导师,指导同学们深入参与各类型农作物的生产、采摘、管理等环节,使同学们更直接地了解农作物的生长习性,提升农业生产技能,进一步激发学生运用产业经济、数字经济、市场营销等领域的专业知识,通过直播带货、小程序开发、营销大赛、文创产品等形式拓宽农产品销售渠道,助推当地农业品牌化发展。”文君说。
有的学校则努力开发校内的资源。
“我们把后勤资源变成劳动教育资源,尽量挖掘自己的资源,”北京交通大学后勤集团党委副书记郝志如说,在学校其他途径的劳动教育课程之外,学校后勤集团面对全校本科生开设了两门劳动实践选修课,一门是《植物与生活劳动实践》,一门是《营养与美食劳动实践》,每门课程1学分。
中国人民大学则在校内食堂开辟了一处专门的场所,做了烹饪教室,专门的老师、专门的器具,还有完备的课程体系。“我们的课程安排有几个原则:‘有红有白’,就是有炒菜教学也有面点教学;‘有中有西’,既教中式的煎炒烹炸,也教制作意大利面;同时‘有荤有素’‘由易到难’,从最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开始到最后能做清炖狮子头,最后一次课结课时,所有同学参与进来,每人做一道菜,最后组成一个宴席。”除了让同学们亲手烹饪,烹饪课堂上还会介绍中华传统餐饮文化、讲解烹饪的基础理论和基本技法。中国人民大学后勤集团副总经理周丽介绍,这门烹饪课,食堂专门留了18个灶眼,同学们两两一组,每次课最多能容纳36名同学。这个课第一次放到学校选课系统上时,“36个名额,一共用了17秒,秒没。”
后勤开出选修课,老师从哪来?
北京交通大学在后勤集团建立了一支“1+N”特色师资队伍,每门课程有1名相关专业的后勤骨干教师负责理论教学,多名一线优秀技术工人负责实践教学。骨干教师和一线工人组成教学团队,配合默契、优势互补,为高质量教学奠定基础。
“我们现在正准备实施一个强师计划,成立了后勤育人工作室,通过这个架构,建立起更有针对性、更系统的师资培训机制,打造一支高水平的后勤劳动教育师资队伍。”郝志如说。
大学需要体现大学价值的劳动教育
无论是《意见》还是《指导纲要》都强调了要还原劳动教育本身的基本特征,即劳动教育必须要让学生真劳动,而不是“讲劳动”“听劳动”,当学生们进入到真实的劳动中时,会在探索和学习中生发出对劳动的热爱。
但同时不能只有劳动没有教育,大学生们需要的是体现自己价值的劳动。
杨辉提到,目前,不少高校针对研究生开放教学助理、科研助理、管理助理及研究生兼职辅导员等校内岗位,其实就是广义上的“劳动教育”。杨辉表示,学生在参与这些工作时,不仅能学会沟通,更好和老师、同学相处,融入校园社会,还能认识到劳动的真谛——有付出,就会有收获,“既参与劳动,也接受教育”。
不少高校老师也有类似的观点。
韩平说,提高生活劳动的能力很有必要,但劳动教育更重要的目的是培养大学生不惧劳累的精神、坚持不懈的毅力,让他们深层次理解劳动的意义,主动参与劳动。
周丽介绍,学校劳动教育的32课时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实践课,是在校内或校外劳动教育基地完成的劳动教育实践,占24个课时,另外8个课时是中国人民大学新时代劳动教育大讲堂。“大讲堂的内容既注重培养学生的马克思主义劳动观教育,同时也力图贴近学生的实际需求,很多内容与学生的实习就业紧密相关。”周丽说。
与中小学相比,高校还有一个更为突出的特点:有很强的科研实力。于是,不少高校把劳动教育与学生的创新创业结合起来,让学生的学科实践在学校就能落地。
“不久前学校要对梅园进行升级改造,以往都是请专业公司进行设计和施工,”郝志如说,现在从劳动教育需求出发,学校让建筑学专业的学生参与到设计和改造中。改造完成后,还将几名学生的名字刻在了梅园介绍牌上,“学生特别有成就感,也鼓励更多学生参与到‘教学研用一体化’模式中来。”
“劳动教育能让学生出出汗、动动脑,也能掌握一些生活、生产技能,但更重要的是,为学生真正构筑了一个与社会连接的桥梁。”吴健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劳动教育是很好的挫折教育:学生在劳动中会遭遇失败,也能体会到从失败走向成功的喜悦,因此,“劳动教育必须要有容错机制,引导学生体验生活中不经常体验到的‘挫败’,培养学生的团队能力、应变能力。只有通过劳动教育充分历练的学生,才能在社会上较快适应,懂得奋斗的可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樊未晨 王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