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株草,亘古以来,就那么亲密地依偎在故乡大地上,和故乡不离不弃……
其实,自我降生人世,草就迎接了我,并陪我走过童年悠悠岁月。故乡大地上,遍地是草;也像一个个原始的文字,爬满了儿时的记忆。田间,地头,山坡,甚至屋前屋后,都有草的身影,只要吸收阳光、空气和雨露,就可蓬蓬勃勃生长。草,随处可见的草,自然给我们孩子提供了玩乐之便。我常常和伙伴们一起,在草丛里捉蛐蛐、蝴蝶来玩。我们在大片的草地上,一边小鸟般欢叫,一边毫无顾忌地疯跑,即使摔倒了,也丝毫不会觉疼。有时,索性躺在松软的草地上,半眯着眼睛遐想,或仰望蓝天上云朵飘飘入神。而看着晶莹圆润的露珠儿,在草叶上晃悠悠滚动,不啻一种童年美育启蒙。
草,遍布故乡和童年。曾以为,自己会永远被一株株草组成的温柔网网住——也同化成一棵草,度过一生春秋。可,多年以后,我还是冲出了这张温柔网,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后来,在草极稀少的城市,构建自己新的生活。看惯了一株株草修饰出的世界,觉着貌似繁华的城市荒凉而陌生。网上有段文字写得可算动人心魄:“在城市里看见草,人的眼睛都绿了。草在城市是珍贵的,点缀在风景区,犹如在硕大的王冠上镶几颗绿宝石。”
故乡大地上的草,和乡亲们有着理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葛。记忆里,父母如乡亲们一样,常常从野外割回青草,喂养家里那头大水牛。大水牛吃着草,津津有味的样子,像咀嚼美食,我有时调皮,把它嘴边的草拿开,它也不恼但眼巴巴望着我,意思是说:我还没吃够呢。有时,我们孩子也会牵着牛儿,到野外,让它自己将草吃个够。大水牛和乡村里无数耕牛一道,吃饱了草,就有使不完的劲,耕耘出乡亲们希望的水田,再慢慢长出饱满馨香的稻米,喂养一代代乡人。那是一株株草,献出自己的生命,作出的贡献——繁衍生息,长久生长。母亲还常常将割回来的较为枯干的草,晾晒在屋前地坝上,彻底变干后,用来作做饭的燃料。那一株株草,又牺牲自己,供养出乡村绵延不绝的烟火。那袅袅炊烟里,应该就有草的灵魂呢。父母有时还会把草弄碎,同家里的农家肥拌起来,浇上水,堆成堆,用铁锹拍实,让它腐烂发酵,到种地的时候是最好的农家肥。这样,一株株草,就和乡亲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但有时,草也会成为乡亲们的“冤家”。当它们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在庄稼地里野蛮生长,影响了庄稼的生长时,就成了父母和乡亲们眼里的“杂”草。我看过也参加过除草的劳动。一株株除,确实费力费时。“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呈现的,就是乡人除草的辛苦画面,是农耕文化的缩影。
前时,回了一趟老家。一株株草,长得那般旺盛。一块块无人打理的田地,长满了草;一条条罕有人走的乡间小路,长满了草;就是被我们抛弃在原地的老屋地坝边,甚至窗台上,也有草入驻。一株株草,具有慈悲心:填补着故乡大地的荒凉,维系着乡村原始的生机。我拨开一路上众草阻挡,来到父母坟前。呵,密密麻麻的草,和父母爱恨纠葛了一世的草,像是为长眠的父母,盖上的一床厚厚的被子烈日、风霜,以及遗忘。我深深躬下身,向父母也向众草鞠躬……
回城时,我带上了一袋故乡的泥土,将它们置入阳台上的花盆里。不久,花还在休眠期,盆里齐刷刷长出一株株草:和故乡大地上的草,那么神似,有着熟悉的气息。我舍不得拔除它们,也不许爱人拔除它们。我相信,它们正是故乡的草种,在此落户——看着它们,就像看见故乡,看见我的童年……
向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