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本地的。”这个五年级男孩补充的话把在场观众一下子逗笑了。因为站在他右边的两个女孩先后自我介绍来自杭州西湖区和萧山区。
他们都是浙江省诸暨市东白湖镇斯民小学的学生。10月底的一天,5名小学生站在浙江良渚大屋顶剧场的舞台上,为观众演唱学校校歌、《午饭歌》和《放学歌》,这3首歌都有近百年的历史。
斯民小学地处会稽山南麓,位于距离杭州100多公里、开车需要将近两个小时的斯宅村,建校已有119年的历史。2010年以后,经历过办学辉煌,百年老校舍依旧保存完好的斯民小学,遭遇了与全国其他地方很多村小同样的命运:生源减少、学生外流,2019年全校只有63名学生,是建校以来人数最少的年份。
神奇的是,近两年,这所小学学生数曲线上扬,目前108名学生,一多半是从外面来的,有“包邮区”江浙沪,有西南云贵川,有广西广东湖南湖北安徽等地,“本地学生”成了少部分。
这个学生数变化的深“V”与一部纪录片《斯民小学》有关。这部长达8年拍摄制作完成的片子,今年5月初开始在各大视频网站播出。
5名小学生的合唱是主题沙龙《百年村校寄乡愁》的一部分。沙龙开始前,参会者静静观看了这部纪录片。当伴随着《西风的话》悠扬的乐曲,片尾出现满屏的字幕“保国在革命 革命在储人 储人莫过于乡学——1929年《斯民校志》”“为培养国民起见,不分畛域”时,很多观众眼里含着泪水。
沙龙的参加者来自四面八方。有纪录片里出现的斯民小学的老师和不同年代的毕业生,有正在上学的孩子,有远道而来的家长。著名音乐人范宗沛背着大提琴专程从台湾飞过来参加,他带领台湾音乐团队为纪录片作曲配乐。
王丽曾在中小学任教,后来在浙江乐清师范学校教出了很多老师。之后她曾担任北师大版高中语文实验教材副主编、一家教育研究机构的研究员。
在教育研究和实践中,她发现那些“过去的学校”里有一颗颗被蒙上了尘土的珍珠。民国时期,中小学里许多细而微的文化传统教育,成为个体成长的基石和最初的营养。
2014年秋,她到斯民小学做田野调查。人文荟萃的斯宅村,最早可追溯到五代后汉,至今完整保留着大量清代建筑。耕读传家在斯宅村历代传延,旧式私塾、族塾、新学的脉络遗迹,在这里都可以寻到,这里走出了多位在社会各领域卓有建树的人才。被斯宅村吸引,王丽写下了《一个家族书写的教育史》,刊发在2015年2月25日的《中国青年报》上。
文章描述:“自1929年至1949年的20年间,斯民小学历届毕业生在文教、科技、财经、军政等领域有卓越成就和突出贡献的数以百计。
斯民小学的校舍建筑同样气派。建筑共分三进,从山脚依地势层叠而上,均为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尤为巧妙的是,前后三进教室之间原有回廊相连,将偌大的校园连成一体,即便下雨天在校内也不必打伞。
100年前,这样一座规模宏大、美轮美奂的新校舍拔地而起时,斯宅村的教育史真正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如果把中国教育比成一棵参天大树,千千万万所乡村小学就像大树的千万条根须。它们深深扎入大地,并源源不绝地将养分输送到枝枝叶叶。中国近现代诸多杰出人物都出自乡村……他们在乡村接受启蒙教育,又从乡村出发,走向现代中国的广阔舞台。我们无法想象,没有‘乡学’的中国是什么样的国家,没有‘乡学’的中国历史将如何书写?”
2015年,王丽决定用影像留住斯宅千柱屋、百年梓树、钟声歌声读书声,记录一所山村小学如何延续百年。
从未接触过纪录片拍摄的“小白”王丽辗转联系到央视新闻调查栏目编导胡劲草请教。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胡劲草直接泼了冷水“我劝你不要做”。
无知者无畏,王丽并不知道一部纪录片所需要的时间、精力、财力、人力的巨大投入,她没有听从劝告,几十次前往斯宅村,上学放学,寒来暑往,春夏秋冬……不仅在当地拍摄,她在北京、上海、浙江等地,采访了70多人次的斯民小学校友。斯民小学早期的《午饭歌》和《放学歌》,也是纪录片拍摄过程中,被王丽从老校友口中“扒”下来,词谱对应整理成完整的曲谱。
“胡劲草老师在《斯民小学》纪录片整个前期拍摄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尽其所能给我帮助。”王丽说自己经常会向胡劲草提出一些影视领域“1+1等于几”的问题。
对斯民小学百年历史的挖掘,也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理解。
斯慧冰在这所小学中度过了幼儿园、学前班和小学。他还记得2015年,自己结束了上一阶段的打拼,在家中休整了一段时间,正准备外出创业,“我那时很迷茫,包里只有几本书”。
他知道王丽在拍纪录片,且困难重重,有些不太理解。他觉得还在乡村学校上学的孩子是因为家长没有能力带他们走出山村,才得不到好的教育,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王丽当时听了有些生气:“难道这些弱势群体的孩子不应该更被关注吗?就因为他们生活在乡村,就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
王丽明白,她想让观众看到的不仅是一所美好的小学,重要的是,这个僻处浙东一隅的斯宅村和斯民小学,为已经消失在时光中的 “乡土中国”以及近现代中国教育史提供了一个“活标本”,是乡村教育“落后”的一个鲜活反证。
1905年,斯宅村办起了女子学堂,这在当时还信奉“男女授受不亲”的浙江乡间,乃破天荒的新鲜事;学校延续百余年的书法、音乐教育;学校成为全族人共同的产业,除了族人捐资办学,学校还拥有良田作为校产;虽然为斯姓族学,但也免费招收外姓学生……
但没想到的是,“活标本”也禁不住时代洪流的冲刷,开始慢慢萎缩。随着拍摄进行,斯民小学的学生在不断减少。2019年,跌到建校100多年来最低谷。学校的情况让海内外的校友们焦虑万分,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向有关部门反映,希望能够引起重视。因为这所深山里小学人数最多的时候曾有400多名,还曾在20世纪70年代初开办过高中。
“有一回,斯氏家族的长辈斯章梅先生对校长斯剑光说‘你要想想办法啊,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当时斯校长一言不发。”王丽回忆。之后,当时的乡中心校校长朱华儿和斯校长一起到诸暨教体局寻求支持。后来,诸暨教体局特批斯民小学跨区域招生。
这所小学终于有了转机,附近的家长把孩子送到这里读书,学生渐渐增多。
而作为新闻人,胡劲草敏锐地意识到,斯民小学的变化应该受到更多关注。2021年4月,她带着摄制组第一次到斯民小学,在学校拍了5天。后来节目在央视播出。
斯民小学的知名度再度提升,乡村小学的价值被更多人关注。而斯民小学保留百年的传统教育、乡土教育,小班小校的宽松环境,让家长们看到一种不同于城市名校的小而美。
8年间,由于缺乏经验,王丽多次感觉做不下去,但是停顿一段时间后,她又重新开始。8年里,先后有7名摄影师志愿参与,他们用的机器制式、像素都不一样。
面对海量的“杂牌”素材,身为“导演”的王丽不知怎么才能把这些弄到一起。所幸她又辗转找到了一位优秀的剪辑师,像个巧手裁缝,形成了完整作品。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是经费。一个退休教师能够动员的资源不多,其间4次发起筹款,陆续得到王丽早年的学生、斯民小学校友以及江苏长江平民基金会、诸暨东白湖乡贤基金会的捐助。
“其中的酸甜苦辣一下子说不清。”今年5月,纪录片终于在各大网络平台上播出。
“以平实的手法纪录梳理了浙江省诸暨市东白湖镇斯宅村斯民小学的百年变迁史,同时是中国乡村教育史的缩影。并非单纯的校史记录,而是从各个时代的校友回忆,到现如今的教学和师生面貌展现,富有生活细节和纯真色彩,通过30年代起传唱的斯民小学儿歌来分段落,即便是从未知晓过斯民小学的人,也会有一个全面认知。与应试教育大行其道的城市小学相比,作为乡村小学,斯民小学确实如一股清流。”这是视频网站对纪录片的介绍。
就这样,《斯民小学》像是一个平静的爆款,在网络平台上传播开来。“流着眼泪看完”是最多的留言,有人说这就是中国的巴学园……
“开头看到校长在外面晃,百感交集。我小学时候学校比较小,校长也还是很亲切的,会在操场出现看看孩子们。后来读的初中高中比较离谱,我就没在主席台之外的地方看见过校长,因为主席台太远我又近视,一直都没看清楚校长长啥样。”
“看完以后想到我的小学,特别特别小,但是校长老师都很好……学校外面是一大片杨树林,风吹过的时候会有一片银色的浪花,每年老师都会带我们去树林里玩,在树林里还有我们自己种的菜。真的是治愈一生的经历。”
“好奇怪,为什么在流泪。曾经就读的小学和初中位于江南的某个小镇,至今也有百余年的历史了。看这部纪录片的时候,相似的口音,相似的古镇环境,使得一幕幕尘封的回忆涌上心头,百年老校的人文熏陶已经深深刻进我的血液……‘千寻木,始于苗,百川水,朝宗遥。君不见,同川千里,水影湖光相环绕。湖山毓出英灵早,诗书秀出人材妙……’当年唱过无数遍的校歌,如今回过头来看,似乎才真正理解了其中含义。”
“感觉这才是学校应有的模样,教人如何做人,如何有稳定的情绪,如何拥有幸福感,如何对大自然充满敬畏和好奇心。这种会陪伴这些孩子一辈子,实在太宝贵了!”
一位自称“新晋老师”的网友留言:“看到这个纪录片后又对教育行业燃起了信心,真好!”
让王丽没有想到的是,纪录片不仅得到了网友的认可,也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认可。
纪录片导演盖海涛如此评价:“《斯民小学》没有过度剪辑,没有过度运镜,没有过度煽情,一部如白开水般的纪录片,却如此让人动容,让人深思。也许这才是纪录片应有的样子吧!纪录片中的散文诗。”
纪录片《西南联大》总导演徐蓓这样认为,跟西南联大比斯民小学很小,但意义并不小。其实是反映乡村百姓对教育的信仰,以及文脉在当代乡村的传承。
丽水学院教师教育学院特聘教授、原缙云县教育局副局长吴丽明曾到访过斯民小学,他为斯剑光校长18年的乡村教育坚守而感动,“斯民小学不但是有厚重历史的小学,也是未来乡村学校、所有学校应该有的样子”。
对“该有的样子”,他总结了三个融合:村庄与学校的融合,未来的城市学校要与社区融合;课程与生活融合;学习和成长融合。
他还看到,斯民小学用孩子的力量改变生活,用孩子改变村庄和家庭,让孩子从小有家校情怀。
“五指峥嵘太白东,上林文化孕育中,我辈同到光明地,快乐真无比,启我本能迪我心,自觉自动还自尊,愿我少年振振振,努力向前进。”当在良渚大屋顶剧场的舞台上5名小学生唱起这首校歌时,坐在台下的斯舜厚跟着一起唱起来,他是斯民小学的毕业生,后来一直在学校当老师。
这首校歌是40年代老校友赵文豪凭记忆整理出来的。而他正是因为在斯民小学受到了音乐启蒙教育,后来在部队从事文艺工作。
“王丽老师通过她的努力把深山沟里的斯民小学,以纪录片、文章等形式亮相在国人面前,是个了不得的奇迹。”斯舜厚说,这种记录的意义或许在十年、几十年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肯定会越来越大。
给孩子们伴奏的李秋君老师是看了纪录片后,哭得稀里哗啦,设法跟斯剑光校长联系,一定要来斯民小学教书。这个90后上海姑娘毕业于复旦大学,此前在一所高中任教。校长觉得她条件好、吃不了苦,再三劝说她不要来。但李秋君执意前来,校长只好给她一周试教时间,9月中旬到斯民小学入职。很快孩子们就喜欢上了这个小李老师。
“我是今年看了纪录片后,把孩子从杭州的一所学校转到斯民小学去了。我本身是做心理咨询工作的,看到很多小孩子小学时心理受压制,上了中学暴发心理问题。在城市,我看到不论公立、私立还是国际学校,好多学生课间没有时间上厕所。看了纪录片,我选择让孩子回归天性。”当天的沙龙上,一位学生的父亲谈起了初衷。
纪录片拍摄的8年,也是斯慧冰创业起起伏伏的8年。如今,他的公司风生水起,在国外开设了几家分公司。这8年中,遇到问题,他也常会向王丽诉说,“她既有老师的耐心,也有老师的威严,有时会很直接地批评我们”。
也是通过纪录片的拍摄,他知道了家族的一些事情。他的太爷曾是村里的大地主,当年为斯民小学捐过20块大洋;他的父亲也是斯民小学的毕业生,在纪录片里百年校庆中一张照片里出现过。
有时王丽找他帮忙,他都是马上应下,尽力去做。有一年王丽拍摄孩子们的毕业典礼,偶然和斯慧冰提起担心那天下雨。于是斯慧冰立刻买了雨伞寄到学校,“当时刚创业,没花多少钱”。
“现在斯民小学办好了,留在村里的孩子可以有好的教育;还有了很多城里的孩子,这是他们的选择,或许他们愿意沉浸乡村生活或者不适合公办小学的统一要求。所以无论哪一类孩子,这都是教育对人的尊重,让学生有自我选择的权力。”
沙龙前一天,范宗沛从台北来到了杭州,这是他与王丽通过电话和微信无数次沟通后,第一次见面。
此前,当王丽辗转联系上“音乐鬼才”范宗沛,他只看了样片就被打动了:“我只看了前面几个画面,老房子灰砖白墙,镜头推近后水田、百年老树,脑子里立刻涌出一大堆音乐……”由大提琴、小提琴、钢琴、吉他、低音笛等共同合成的主旋律《西风的话》,把这部纪录片的意境一下子烘托出来,“片子像散文诗,音乐处理上也像散文。”
“追溯这所小学的历史,不能不提到1904年中国近代第一部以政府名义颁布的学制——癸卯学制的诞生。癸卯学制宣告了绵延千年的私塾教育的终结。由此,新式学堂开始出现在中国城乡。”这是王丽在8年前的文章中写下的话,斯民小学明年10月份将举办建校120周年庆祝活动,她也希望这是学校的又一次发展转机。
因为受纪录片时长限制,一些有重要历史价值的素材没有用进去。如果有后续资金,王丽希望可以剪一个加长的版本,送给国内外各大图书馆和博物馆,作为人类学、社会学、教育学的影像资料保存。
学校受到关注,不断有学生转学进来,纪录片中的主角、校长斯剑光感觉有压力。在被问起斯民小学与其他乡村小学有什么不同时,他总结了3个“更”:更中国一点,有中国乡村教育的特色;更普适化一点,这里最早实施平民教育;更革命,最早实行了男女同校,在(一百多年的)乡村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希望今后斯民小学还会发生一些变化,比其他乡村小学走在更前列。”斯校长希望学校能获得一条通道,让热爱斯民小学的老师可以直接来学校教书,加强学校的师资力量,把斯民小学办得更有声有色,更有活力。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新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