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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08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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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梦貘(小说)

刘琴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4年01月08日   07 版)

    “木木,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冷漠,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也没有人会爱我。”

    “小夕,会有一个人,为你放起月亮,在这个世界,所有的故事都关于你。”

    第21次失眠

    “木木,晚安。”小夕望着雪白的房间,一双黑眼圈更加明显。

    在第21次对我说晚安但仍然睡不着之后,她终于提了出来,“可是,我还是睡不着觉。要不然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我想听食梦貘的故事。”

    2221年,夏至。随着经济的发展,山城的城市化已经高达99%了,自然资源开发殆尽,只剩下最后一座山被留作标本,没有被开发。人的生活范围空前广阔,但家家户户却紧闭门窗,人在雪白的屋子里几乎不出门。一方面,人们的生活越来越便捷舒适,办公、学习、购物,几乎不用出门就能完成;另一方面,则是自然环境越来越差,各种自然灾害频频来袭,出门会有生命的危险,于是城市的管理者禁止人们走出白色屋子。

    人口增多,但资源有限。为了活下来,人们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生活也越来越无趣,幸福感逐步降低。在重度焦虑之下,人们的睡眠质量也越来越差。以前的人长大以后,就很少做梦了。但现在渐渐地,就连小孩也不做梦了,只是每日学习。

    这时,食梦貘出现了。它原本是一种可以帮助人们吃掉噩梦、编织好梦的动物。人类对它们的需求量很大,但环境被恶化,自然界里的食梦貘也就越来越少。于是,食梦貘的捕猎者应运而生,他们专门捕捉野生的食梦貘卖给有钱的人,但贫穷的人无法得到这个待遇。还有人看见了新的商机,制作出人造食梦貘,创造了大量便宜的食梦貘流水线产品,让食梦貘得以被批量生产。

    有了食梦貘,人们在梦里的行动就会变成真正的劳动。学习的孩子在梦里做题,工作的大人在梦里办公,年迈的老者在梦里发挥自己的余热。人们真正拥有了24小时,好像活得无比长,但生活也变得无比短。

    食指有月牙疤的小孩

    “好吧,那我先从自己手上的月牙疤讲起。”我放下手中的螺丝刀,开始讲起食梦貘。

    在我很小的时候,食指上就有一个月牙似的疤。至于这个疤是怎么来的,我就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别的孩子为此孤立、欺辱我,说我是个怪物。这主要还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我从来没有食梦貘,我也从来不睡觉——夜晚别人睡觉,我就闭上眼睛假寐,偶尔一睡着就会一直做噩梦,为此,我耽误了很多梦里学习的时间。

    我因此感到自卑,不愿意和别人说话,什么都是自己独立完成,但因为学习时间的缺失,我总是比别人慢一些。我有点自闭,没有什么朋友,加上我的成绩又不是很好、微胖、近视,老师也不愿意多管我,我在班上是一个很没有存在感的人。

    我害怕遇见熟人,也害怕遇见生人。夜晚的时候,父母总是不在家,在家也是使用食梦貘工作。我很讨厌去人多的地方,这让我显得异常孤独。我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是别人最好的谈资。我也希望有朋友,为此,我想努力地讨好他们。但是,他们没有感谢我,反而更愿意羞辱我。于是,我决定,这样的群体不融入也就算了,我只做好我自己。

    月亮是老了的竹子

    情况的改变是在上初二的一个早上。夏至,清晨6点,早上晨练,其他的同学已经跑完了,但是我仍然慢腾腾地跑在后面,和他们拉开距离。他们偶尔回头看我,对我这个异类指指点点。

    望着他们,我忽然很想哭。我抬起头,望向蓝幕一般的天空,希望泪水不要落下来。马上要上课了,我希望没有人看见我哭。当然本来也没有人在乎我。

    那天的天空像一块渐变色的蓝布,上面是深蓝,下面是浅蓝,连着山岗的地方,近乎白色,和青色的山形成明显对比。蓝布的上角挂着一个月亮,上半月,那个月亮应该是月牙的样子,但是由于我的散光和近视,它看起来像一片鹅黄色的羽毛,我盯着它看,边看边走上坡路。鹅毛飘飘晃晃地下落,忽闪忽闪,在我转弯进教学楼以后,它就不见了。

    月亮羽毛落到哪里去了呢?后来,我再也没有把其他月亮看成羽毛,或者说月亮再也没有变成羽毛。这就成了一个秘密,我无处分享,只把它写到了日记里。

    在又一次被欺凌之后,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出逃,逃离这所学校,逃离这个教室,最后,我冒险打开了白色的屋子,去寻找那片失落的羽毛。

    外面的世界和我想得很不一样,我踏上了一条全新的路。那片月亮落下来的方向,是一座山。于是我决定进山。我知道,这个月亮和我一样,是不被接纳的异类。找到她,我们或许能成为彼此的朋友。但我翻上山的时候,却发现,山上并没有我要寻找的月亮。当我失落地准备离开时,有一阵风突然吹来。

    风是凉风,让人感觉很舒服。天就要黑了,晚霞也变得温柔起来。我朝山的另一边看去,看见山间有一大片竹林,它们黄灿灿的,随着风发出悦耳的竹林涛声,又如一片羽毛随风飘动,山底水声潺潺,像是住在溪边。这时,一个新的鹅黄的月牙缓缓地升起。我忽然明白,原来,月亮是老了的竹子。

    竹子上站着一个食梦貘

    我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希望能捡到一个月亮。

    竹子摇摇晃晃,竹林之上,站着一只小动物,它牵着月亮,在不停地跑,当它跑起来,也就有了风。而月亮,其实是一片风筝羽毛。等月亮被放得足够高,那个小动物也就不跑了。它停下来,用黄色的竹叶编织网。它的样子很可爱,像一只大熊猫,眼角有两个鹅黄色的“眼圈”,头上鹅黄色的耳朵,像两片大羽毛。眉心有一个小小的月亮。它的手掌很大,但是指甲很细。

    “你在做什么呀?”我问它。“你能看到我?”它诧异地问我,用网遮住自己的脸。“对啊。”我说,“所以你叫什么名字呢?”

    它并没有回答我,把编了一半的网撒向了溪水里,于是竹林里升起了雾,它乘坐在一艘竹叶小船上,消失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一条可以回家的黄色小道。

    我本想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但等了很久父母都没有回家。我睡着了,第一次做了梦。在梦里,奶奶告诉我,那是野生的食梦貘,她小时候也看见过这样的动物。

    食梦貘以前生活在溪流江河边的竹林里,当雾气或者月光升起来,它们就划船去捞月亮,月亮是下落的羽毛,落到竹林里。它们要早早地把月亮捡起来,晚上又用风筝线把它们放到天上去。由于有雾气遮挡,它们就不会被人发现。它们用竹叶做自己的窝,也编织捕梦网,来捕捉自然与人类的梦境。

    食梦貘是一种能帮助人入睡的动物,它们以噩梦为食,还编织好梦,曾经是人类的好朋友。但有需求,就有伤害。野生食梦貘遭人疯捕,越来越少,现在基本上就看不见了。

    听说,能看见食梦貘的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食梦貘在守护人类,那么谁来守护它们呢?奶奶告诉我,当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内心就有了答案。我能看见食梦貘,就是很幸运的,命中注定,我是它们的守护者。

    找到自己的唯一使命

    我觉得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怎么可能是自然的守护者?我有一个疤,我长得也不好看,微胖,还近视,一个优点都没有。但是我还是要确认一下,我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守护者。于是,一个下午,我又去寻找食梦貘了。

    这次,我是在溪水边遇见食梦貘的。太阳成了夏日的红色的野果,落到水里。夜晚将临未到,食梦貘划着小船,去水里打捞太阳。太阳像一个小橘子,可以用来照明,烘烤噩梦。有时候,他们也会把这样的小太阳碾碎,做成梦的底色,用来温暖时光。噩梦被取走,就还一个好梦。那么噩梦去哪里了呢?噩梦被食梦貘吃掉,变成黑色的蘑菇,用来滋养着土地。

    这次,食梦貘没有再躲避我,和我成了朋友。“你很温柔啊。”食梦貘告诉我,“你手上的月牙儿就是温柔保护者的印记。万物都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也有可能是黑暗。万物受伤后,治愈者会长出疤痕。其实月亮,也是自然的疤痕,白天破了一个洞,一到晚上,我们就用竹子来补这个疤,于是月亮散发出了温柔的光。受过伤,看过黑暗,才能温柔地对待别人,这就是你身上的光。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类的月亮。我相信,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共同治愈其他的人,驱散黑暗,拯救世界。”

    “那黑暗是什么呢?”我问。

    “是人类的贪婪和欲望,它们本该作为噩梦被我吃掉,但是人造的食梦貘只会造梦,不会吃梦,打破了自然的平衡。这一切需要我们来共同制止,保持自然的平衡,拯救这个世界。”

    食梦貘和我签订了协议,它会变换形态,隐藏在我身边,给我提供帮助,而我则回到白色的屋子里,负责拯救世界。

    “那我如何知道你在哪里?”

    “月竹叶。”食梦貘说着,把眉心的月竹叶取下,贴在我的食指上。“我划着月竹叶的小船,就在你附近,永远不会离开。只要你吹响月竹叶,我就会出现。”

    “我会忘记你吗?”

    “会的,人的记忆有限,你记得一些东西,就会忘记一些。”

    “我要如何才能不忘记你?”

    “保持童心,保持悲悯,我承诺,我将永不离去。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会被忘记的,拯救世界,活下去,这是你的唯一使命。”

    我们终须学会自己入眠

    “所以,木木,最后食梦貘和你拯救了人类世界吗?”小夕从被子里探出头问。

    深林处,夕阳下,河岸边,云雾起,最后一只食梦貘出现了。很快,捕猎者顺着竹叶的声音,捉住了食梦貘,将这最后一只送给了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几天之后,当权者下令,对人造食梦貘进行升级改造。

    当权者说,这一切都应当被平等对待。除了人有梦,其实动物、叶子也有自由有自己的梦想。很显然,之前研发人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人造食梦貘如果只是为了人而存在,打破了自然的平衡,就会出现问题。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找到真正的食梦貘。让他们感化人造食梦貘,回归到自然,让人学会自己入眠,去面对生活的恐惧与美好,成为真正的自己。

    食梦貘本是月亮落在自然界的孩子,他们踏着月光而来,每天放起一个月亮,治愈大自然的伤。月亮一般是银色的,或是米黄色的,立于竹上,长啸唱歌。我们当然需要美好,但悲伤与美好本来就是一体的。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人,为你放起月亮,会有一个人,他所有的故事都关于你。

    梦境,总是戛然而止。我醒了,发现一切还是照旧。我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永远也醒不过来。

    天快亮了,窗外照射出阳光,空中飞舞着黄沙,最后一座山也因为风沙的卷席而消失不见,山城成了一座荒漠化的孤岛,城市化已经高达100%了,自然资源开发殆尽,气候不再适宜人类生活。强光照耀在小夕食指的月牙疤痕上,上面写的只有医生才看得懂的字开始反光:“重度抑郁,建议住院,药物治疗。”

    “是的,你和我,最后拯救了整个世界,也拯救了我们自己。”木木轻轻地说,起身打开了窗户。阳光照耀在身上,白屋子内长出了竹林。“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重新来过。早安,我亲爱的小夕。”

    “吱呀——”门被推开了,是护士端着药进来。“小梦,该吃药了哦。”

    后续:

    “木木,你会永远爱我吗?哪怕看不见未来,也看不见希望,也没有光。”

    “会的,小夕,我会永远爱你。”我说,“因为,我是你的食梦貘啊。”

刘琴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01月08日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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