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起性侵案件一直萦绕在女检察官计鸿的心头。
嫌疑人被绳之以法,判处有期徒刑10余年,但阴影还长久地留在孩子心里。
那个小女孩原本活泼开朗、喜欢跳舞,受侵害后,小女孩变得沉默、不愿见人。家人为了保护孩子,也拒绝让检察官继续接触孩子。
计鸿2010年大学毕业后来到贵州省安顺市平坝区人民检察院工作,当时专门负责未成年人相关案件。面对这个孩子,计鸿既心疼又不知所措。她想帮帮这个孩子,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后来的办案经历中,计鸿看到许多令人痛心的事实:在未成年人受侵害的案件中,性侵案件格外突出。她一次又一次体会到那种心疼与不知所措相交织的感觉。
处理涉罪未成年人的案件也同样棘手。
2020年,这家位于西部小城的基层检察院成立了“向阳花未检工作室”,开始尝试用更多方式来帮助孩子们。
从受害的孩子延伸开
计鸿当了14年检察官,她记得,2010年刚参加工作时,未成年人案件仍跟普通案件一同处理。
2012年刑事诉讼法修改,增设了“未成年人特别程序”,开始推进适合未成年人身心特点的司法措施,司法领域越来越重视对未成年人的保护。
这一趋势也层层传导到这个基层检察院。
当时,未成年嫌疑人的案件由安顺市另一家检察院统一管辖,平坝区人民检察院处理的均为未成年人受侵害的案件。
在未成年人受侵害的案件中,性侵案件是不容忽视的一大类案件。计鸿发现,这些案件大多数是熟人所为。
计鸿也感到,“侵害未成年人的案件发生后,检察官除了打击犯罪嫌疑人,其他做不了什么”。
而跟打击犯罪同样重要的,是救助那些受害的孩子,让他们尽早过上正常的生活。
计鸿注意到,人社、妇联、团委、关工委等多个部门都有救助未成年人的责任,但各部门互不了解,力量较为分散。她想,可以创办一个专门的工作室,集合这些社会力量,给未成年人提供更专业、更全面的救助。这一想法得到平坝区人民检察院的支持。
2020年,平坝区人民检察院在当地一所医院建了“未成年人一站式救助中心”。跟医院病房和传统的询问室相比,这里布置得更为活泼、更有童趣。救助中心有全程同步录音录像,避免不同办案部门重复询问、给受侵害的未成年人造成二次伤害;医生也可以在救助中心的检查室里为孩子检查身体。
平坝区人民检察院的办公楼里也装修了一个房间。阳光从宽敞的窗口射进来,照到明黄色的墙壁上。窗边摆着几十盆各种各样的多肉植物,一面墙上贴着一张“顶天立地”的大树贴纸,这是“许愿树”。墙上贴了许多彩色的便利贴,那是孩子们的愿望。房间另一头放着沙池,旁边还摆了整面墙的沙池道具——这些都是心理咨询师做心理疏导的工具。检察官在这里讯问、询问未成年人,或跟孩子们谈话。
“只要是保护未成年人的事,我们就会去做”
王晓瑶去年年初成为向阳花未检工作室的负责人。这位有10余年工作经历的女检察官过去办案时,关注的主要是“技术问题”:程序是否合法、量刑是否精准、法律适用是否准确……
但未检工作的内容要庞杂得多。
过去,未成年人检察工作仅办理未成年人涉嫌犯罪案件。2015年5月,最高检出台《检察机关加强未成年人司法保护八项措施》,要求对未成年人司法保护对象范围全覆盖。未检工作的范畴逐步扩展到涉罪未成年人、未成年被害人以及其他权益受到侵害的未成年人。
2022年,当地一个男性持刀砍伤一名17岁女孩,导致女孩重伤。嫌疑人按照程序被逮捕、宣判,但他没有赔偿能力。受害女孩的家境也不富裕,母亲到处借钱给孩子治疗,后来因为欠费,女孩面临停药。
计鸿和同事了解这一情况后,为女孩申请到5万元的司法救助金。检察官们还联系了当地红十字会、民政局、团委等多个部门,又为女孩筹集了5万元。
女孩当时在学纹眉、美甲技术,全靠双手工作。但在那场案件中,女孩出于自卫本能,用手护住头,双手受伤严重。再加上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17岁女孩的头上冒出了白发。
为了开导女孩,计鸿联系了心理咨询师,希望帮女孩疏导内心压抑的情绪。
除此之外,计鸿还做了更多“外延”的工作。
女孩当时在一家酒吧被砍伤,酒吧老板明知嫌疑人持刀,却没有尽到安全义务。计鸿建议女孩向酒吧老板提起民事诉讼、要求赔偿。她作为检察官,也履行了支持起诉的职责。
计鸿在实地走访时还发现,案发酒吧及辖区内很多酒吧都没在门口张贴“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标识。她就此提起公益诉讼,并提出检察建议,要求辖区市场监管部门履行职责。
这一案件告一段落,计鸿因工作岗位调整,离开了向阳花未检工作室,检察官王晓瑶和检察官助理钱平珍继续关注这一案件。
嫌疑人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当时只有三四岁。钱平珍注意到,嫌疑人被判刑后,妻子也离家出走,奶奶照顾两个孩子,爷爷到处打零工养家。
钱平珍家访时看到,老人带着孩子住在简陋的房子里,没有太多像样的家具。家里还用着老式的电视机,房间里系了一根竹竿用来挂衣服。
尽管两个孩子生活如此艰难,但孩子母亲拒绝履行抚养义务。
钱平珍支持两个孩子向母亲提起诉讼,要求母亲支付抚养费。法院支持了两个孩子的诉讼请求,母亲每月支付1200元的抚养费。钱平珍还将孩子的情况反映给当地民政部门、教育部门,为孩子提供低保和补助。
这些年来,未检工作的覆盖面越来越广泛,小到监督校园门口的小吃店,大到预防犯罪、法治教育,都归他们管。
“只要是保护未成年人的事,我们就会去做。”“向阳花”负责人王晓瑶说。
“我是不是哪里还没做到位”
家庭教育指导师夏朝阳见到小刘(化名)时,他才上小学五年级,长得又高又壮。
小刘上课时被老师批评,一拳重重地砸向瘦瘦的老师。他还搬起凳子扔到楼下,险些砸到人。学校不敢留小刘继续上学,又拿他没办法,只好给向阳花未检工作室打了电话。
这几年,“向阳花”逐渐在当地有了名气。“学校、社区遇到处理不了的未成年人难题,会想起‘向阳花’,给我们打电话求助。”计鸿说。
向阳花未检工作室将小刘的案例交给夏朝阳后,这位有十余年咨询经验的家庭教育指导师照例先去做家访。原来,小刘的父亲坐牢、母亲不知所终,小刘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缺乏父母的关爱。
2021年,夏朝阳所在的安顺市家庭教育协会跟向阳花未检工作室合作,这些熟悉青少年心理特征的专业人士开始介入未成年人的救助、心理疏导等工作。
认识的头三个月,夏朝阳见了小刘28次。他把手机号留给小刘,不时半夜被叫醒去“救火”:小刘偷了商店的钱,被店主抓个正着、报了警;小刘到废品收购站偷纸箱子,又卖回收购站,老板发现后把他送到派出所……
接到警察的电话,夏朝阳客客气气地道歉,又讲明孩子的情况。警察叹口气,摆摆手让他把小刘带回去好好教育。
夏朝阳把小刘带回自己家。他看到,当这个孩子被人好好对待时,会变得不一样:他会自己叠被子、洗碗、煮面条,不惹事。夏朝阳出去讲课,小刘给他当助理,打打下手、维持秩序。
小刘原先不会笑,常常面无表情。与同龄人或成年人对视时,他急忙低头躲避目光。他只敢盯着比他小的孩子,眼神凶狠。
夏朝阳知道,这是因为小刘缺乏安全感。他耐心地陪着小刘,一起做事情、一起生活。慢慢地,小刘会笑了。
夏朝阳关注小刘三年多,至今还在跟小刘保持联系——这是他关注最久的一个个案。他听说,小刘现在跟同学的关系很好,老师还夸小刘自律。
未检工作中有很多充满挫败感的时刻,尤其是涉罪未成年人的工作。王晓瑶形容,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有时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个男孩因犯罪被检察院附条件不起诉后,王晓瑶格外关注他,一周跟他视频聊天一次、一个月见一次。不到两个月,男孩又因为盗窃被抓,数罪并罚,判了实刑。
面对这些情况,王晓瑶常常陷入自我怀疑:“我是不是哪里还没做到位?”
检察官们希望最大可能地避免未成年人犯罪。王晓瑶经常到公安部门了解辖区内的治安情况,分析哪些地区的未成年人犯罪较为突出。她不厌其烦地联系村委会、学校,带着课件,去那里讲课。
王晓瑶梳理案件情况时发现,在未成年嫌疑人和未成年受害人中,留守儿童的占比都很高。办案之余,她和同事花了很多时间走访偏远的乡村学校,给孩子们上法治教育课。
王晓瑶谈到,去年一年,向阳花未检工作室做了100多场讲座。每堂课结束,她都会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微信号。
她总是期望,“我们帮一帮那些孩子们,也许就拉回来了”。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雅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