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兰古墓沟,到伊犁塞人冢,从出土“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的尼雅遗址,到发现“小河公主”的罗布泊小河墓地,王炳华几乎走遍新疆所有重要的考古现场。今年90岁高龄的王炳华,经历过极为艰苦的考古年代,而新疆考古更是艰难。
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考古学家王炳华的最新著作《瀚海行脚:发现新疆古文化》,近日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在一场题为“沙海遗珍 古道新知”的直播中,王炳华讲述了自己行走天山南北,从时间深处打捞回来的“一手”故事。
王炳华笑着说,1960年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后,他就投身新疆考古事业,一直到现在,户口仍在新疆,“我是一个新疆人”。
一毕业就去了新疆,一走就是大半生
新疆土地辽阔,历史悠久,古代新疆与中原大地看似相去遥远,实际地域毗邻,文明相通,命运与共,关系相当密切。考古资料揭示,这片土地上,很早就有“秦人”“羌人”“汉人”“唐人”“蒙古人”“满人”等居住、活动。无数鲜为人知的历史文化信息,还埋藏在流沙漫漫的广袤大地之中。
回顾在新疆几近一生的考古生涯,王炳华觉得自己“很幸运”。他曾在不同时间、地点说过相似的话——今天我在新疆考古舞台上的收获、成果、奉献,确是多种机缘汇聚带给我的幸运,“这确非矫情之词,而是真实的心境”。
“当时好多人同情我,替我‘抱屈’,为什么把我分配到那儿。实际上是我自己报名的。我觉得,新疆是中国学者应该研究但很少涉足的广阔土地,我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王炳华诚恳地说,“后来很多文章把我写得很高尚,说我都没回家看妈妈,拿了报到手续就上了往西走的火车。其实是没有钱,掏不起路费,但去新疆路费是能报销的。”
这一走,就用去了王炳华的大半生。
20世纪50年代前,中国考古学人对祖国西部大地,尤其是新疆,知之甚少。到了新疆,王炳华才发现,知道新疆缺人,不知道这么缺人。
1958年成立的新疆考古研究所,到1960年夏,满怀激情的王炳华去报到时,不但没有人,甚至没有专门的办公场所。“借了当地印刷厂的两间房,一间住,一间办公,后来不方便,我又到老乡家里租了民房住。”
初来乍到的王炳华没有过渡适应期,直接开始干活,给“文物干部培训班”上课,还带着新疆各地准备从事考古工作的骨干分子,到吐鲁番进行考古实习。“没有工人,墓要自己挖,吃的是干粮,生活很艰难,把很多学生吓跑了,觉得考古太难、太苦了。”
实习一结束,单枪匹马的王炳华又到交河故城调查,没有经费,就借住在一位维吾尔族老人的草屋中。早出晚归,他走遍了城中大路、巷道和数不清的院落、居室,“这是我的新疆考古生涯的第一步”。
带上馕、西瓜、甜瓜,驾着马车进入荒漠
19世纪中叶起,不少西方学者闯入新疆,在茫茫沙海中翻找遗珍,一箱又一箱地运往伦敦、柏林、东京,令人扼腕。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中国考古学者才终于得以步入这片神秘的土地。西方人曾经步入的地方,他们到了;西方人没到过的地方,他们也到了,得到了新的、更大的收获。王炳华正是这些考古工作者的代表。
谈及在新疆的考古生涯,王炳华总爱用“踯躅”“跋涉”这样的词,“它不是形容,而是比较贴切的记述”。
1972年,王炳华请命赴喀什。他判断,自喀什到伽师,沿克孜尔河,虽然现在已是一片荒漠,但在古代却是人们来去的要道,自然有可能找到不少古代遗址、废墟,而且是此前的外国考察者没有光顾过的考古处女地。
尽管王炳华卖力地向领导“推销”这一计划,期求可以派一辆越野车,但最终还是只租到了一辆马车。就这样,他和友人带上馕、西瓜、甜瓜,用了最原始的考察装备,毅然决然地进入荒漠之中。一路行进,他们真的找到了不止一处的古烽、废城,也觅得不少文物。其中一件人物饮酒图青石浮雕,显露了犍陀罗文明的信息,在不少展览上露过脸,就是在这次调查中的发现。
“毕竟只有马车,不到3天我们的给养就已告急,只好悄无声息地回来了。”时隔多年,王炳华再次回忆这段往事,“没有测绘仪器,无法准确记录,从考古业务上看自然是很不成功的。这段踯躅、跋涉,总有点难以言说的艰难、落寞,但做自己想做的事,还是觉得很充实、快乐,而且有成就感。”
与克孜尔河的考古相比,1979年11月在孔雀河谷寻找罗布淖尔人遗存的活动,就显得十分辉煌了。那是20世纪30年代的西方学者再无可能在新疆大地随意来去后,中国考古学家第一次进入这片区域。当时,中国中央电视台还与日本广播协会(NHK)合作,拍摄《丝绸之路》纪录片。被日本媒体称为“楼兰美少女”的女尸,就是在这次考古调查中发现的。
2000年,时年65岁的田炳华即将告别田野考古,但仍朝思暮想去探寻一直未能进入的小河墓地。那年12月6日,一行10人,顶着零下20℃的严寒出发了。他们基本靠步行,借着斯文·赫定当年1/200万比例尺的地图,走了4天,遇到过沙尘暴,露宿在单层帐篷中,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1934年曾被瑞典考古学者贝格曼发掘、之后消失无踪66年的小河墓地。这直接催生了时至今日仍备受关注的“小河”研究热。
考古条件好了,仍需“两脚踩在沙上”
在《瀚海行脚》中,王炳华详细记述了众多新疆考古遗址:楼兰女尸的褐色毡帽饰,以耀眼的红线与斑斓的翎羽,让人窥到古楼兰人对美的追求与向往;精绝王陵出土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体现了精绝王室对西汉礼仪制度的认同;因别人一句不经意的发言而当即前往阿勒泰深处,发现史前人类留下的生殖崇拜岩刻画……
考古的成果是美好的,考古的过程是艰难的。在阿勒泰高寒地区的考古工作条件恶劣,低温和积雪给发掘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在小河墓地的发掘中,他们需要用特殊的设备和方法才能保护好脆弱的干尸和木制遗物……“每一个被发掘出的文物,都是历史的回声和文化的记忆。”王炳华说。
如今,新疆考古的条件好了,每个人都有越野车代步,无人机一放,就能对大概情况了然于胸。但王炳华觉得,生产工具的改进是好事,但有时候仍需要“两脚踩在沙上”,才能真正实现在一线观察现象,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在几十年的新疆考古生涯中,王炳华有一个真切的、具体的感受:新疆,是祖国的西部边陲,还是华夏文明走向世界、步入欧非的西大门,是与广大西部世界文明接触、联系的主要径道。在这一宏伟事业中,不同种族、不同民族的人群,都曾作出过不可轻估的历史贡献。
“每一个考古发现不仅是物质的揭示,更是文化和精神的传承。这种传承是对中华文明自信的重要体现,也是对全球文化遗产保护的呼吁。”王炳华说。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