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春季学期,李靖用减了11公斤体重,换到了1个学分。
在中国农业大学,这名法学专业学生选修了“减脂训练营”。该课程标明96个学时,与“兽医寄生虫学”“数学分析1”等专业课体量相当。
大学校园肥胖的大学生日益增多。根据教育部数据,2020年我国大学生肥胖率为5.5%。中国农业大学的数据显示,2023年,本科生中肥胖学生比例为7.1%。这个数字,2021年是6.12%;2022年是6.91%。
多所高校开设了“减脂”“减肥”课程,如北京大学的“体能提升:运动与膳食”、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减脂塑形”、上海理工大学的“健康减脂”等,希望学生在提升体测成绩的同时,还能保持身心健康。这些课程普遍受到大学生欢迎。
“运动是良医。”体育教师宋智全说。在北京科技大学,他为“夏日燃脂健康塑形训练营”带课。在他看来,体育锻炼不仅能塑形减脂,还能释放压力,带来快乐,提升心理健康水平。开课的消息“一发送出去,立马收到上千人报名”。
李靖正在感受这种“双份减重”的轻快。在连续9周、每周6小时的跨栏、抗阻运动之后,她的体重从72公斤,降到61公斤。说起这组数字,她抑制不住地笑了。
能跟上就行
当中国农业大学的减脂课进入最后一周,训练强度也达到了峰值。3组跨栏练习过后,每个人都大汗淋漓。这学期开课时,他们都属于“肥胖”人群,报课的门槛就是:BMI超过28。
BMI,即体重指数,国际上公认可衡量成人肥胖程度,其计算方法为“体重”除以“身高的平方”(国际单位kg/㎡)。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及中国肥胖问题工作组的建议,BMI小于18.5为偏瘦,位于18.5至24区间为正常,24至28区间为超重,大于28为肥胖。
气温超过30摄氏度的夏日午后,30多个“大码”大学生从中国农业大学体育馆里跑出来,排队跳过露天操场的跨栏架。身材苗条的带队教师吴敏,在他们中间显得更瘦了。
学生们锻炼时,吴敏来回走动,有时候帮他们调整动作,有时候喊着“加油”“坚持”“最后一组了”。
李靖刚读大一,运动时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只感觉到热,但比起第一次上完课“哪哪都疼”已经好了很多。减脂课上了13周,她已经减重10公斤以上,圆脸变尖了。
暑假前,北京科技大学“夏日燃脂健康塑形训练营”迎来第一堂课。
活动傍晚7点在学校田径场上举行,68名身着统一运动服的同学排列成方阵,伴着流行音乐跳减脂操。
“今天是第一次训练,我们鼓励大家‘划水’和‘偷懒’。”训练营的体能教练宋智全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说。整场训练强度不大,场面颇像大学生版“广场舞”。
负责该课程膳食建议的于昊老师介绍,很多学生没有运动基础,刚开始能跟上就行,保证健康和休息,尽量不要受伤。他说,“想要开心贯穿从头到尾”。
别人行,我也行
上大学的第一年,赵明(化名)体重增加超过20公斤。
“自己接受不了,同学、室友也会稍微打击一下。”他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感觉有东西压在身上,气喘吁吁,不轻盈。”
他之前也尝试过减肥,吃轻食、散步,没什么用。报名北京科技大学的减脂训练营之后,他幻想体重回到健康水平,“惊艳一下父母、老师和朋友,说明我有这个毅力”。
在中国农业大学,终于穿上小码衣服的李靖,上减脂课也不光是为了改变“外表”。
她记得读高三时,学业压力大,运动量小,还总想吃东西。进入大学,遇到体测她就犯难,50米、800米项目她只能擦着及格的边儿,一体检发现,尿酸数值高出正常值一两百。她想变得更健康,也想证明自己。
和李靖一起上减脂课的雨康(化名),高中时也曾通过大量进食缓解精神压力。高考后,她尝试过节食、运动,最终体重反弹,膝盖还跑伤了。龙年春节,她“吃胖了十几斤”,开学听说了减脂课,第一反应是“天助我也”。
另一名学生在减脂课上找到了一种归属感——不会被贴上“胖子”之类的“羞耻”标签,很多人比他还胖,“别人行我也行”。
决心和行动是两件事。
在中国农业大学每周3次的减脂课上,前2周要先教学生怎么“管住嘴”。麻辣香锅配饮料、新鲜出炉大油条,统统在“饮食黑榜”之列,吴敏从食品学院请来教授,讲授饮食控制食谱。
开始上课后,李靖3个月没喝过奶茶,也不吃糖分高的水果。班上有之前靠一天一顿饭减肥的同学,学会了科学饮食,不饿肚子。他们坚持上课、打卡,李靖觉得,“如果只是观望,会觉得很累,行动起来,会发现和想象不一样”。
哪怕各科课程和作业都密集,李靖也没有放弃每天中午的训练。她对自己说:“煎和熬都是造就美味的方法。忍耐!”
另一边,雨康坚持的动力之一是“陪伴感和连接感”,她用这两个词形容和其他同学的关系。她的一个同伴也说,“要是一个人,就空有想法,行动不起来。”
不过,他们的目标不是“50米冲刺”,无法速成。
老师要求一周完成3课时和两次课下跑步训练,李靖心急,一周7天每天跑5公里,结果受了伤。如今她知道控制体重要放平心态,慢慢来。
雨康也说“按自己的步调来,乐在其中”,她很久没称过体重,不想让跳动的数字拨乱心情,“知道自己在锻炼就够了”。
“值!”
今年3月,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的《成人肥胖食养指南》中提到:“我国18岁及以上居民肥胖率达16.4%。”2023年,中国农业大学《国家学生体质健康标准》上报数据显示,本科生中肥胖学生比例为7.1%,其中男生肥胖率11.1%,女生肥胖率3.8%。
肥胖学生体质测试达标率低、体育课及格困难,学校连开了3年的“减脂强体”系列课程。吴敏对中青网·中青报记者说,“体测不及格,拿不到学分,是一种学业上的压力。”
去年,减脂课上一名体重150多公斤的学生险些因此没拿到毕业证,面对体测无法过关的窘境,他甚至想过“歪招”:把自己弄受伤,混过体测。吴敏为他规划了“一天五六个小时的训练和专门的饮食”。最终,该学生减重30多公斤,第一次跳远跳过两米线时,他高兴得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吴敏为学生感到高兴,在她看来,坚持减重的过程中,不光是人身体产生积极的变化,人的意志品质、生活方式,都有“彻头彻尾的改变”。她希望学生认识到,只是为了短期的学分这样一时的利益,体重一定会反弹,“也不一定能坚持到最后”。
为了带好这门课,吴敏等教师要阅读大量文献资料、与北京体育大学等进行科研合作、检查学生的每日餐食和运动情况、一周一开会讨论课程问题与改革……“简直像外头(健身房的)‘一对一私教’。”
第一期开课,一名女生发来的晚餐图片把教师团队里的刘莹逗乐了,“这孩子挺实在的,一份麻辣香锅,旁边还有一瓶饮料”。吴敏说起一个圆脸学生,瘦了之后顶着方脸回家过年,开学时脸又圆了,一问,说是奶奶要求他必须吃,“对他们也是一种挑战”。
为了达成理想目标,中国农业大学的减脂课程将课上训练与“课外辅导”相结合,老师的投入不少。
用刘莹的话说,“大家是志同道合”,吴敏则笑称“自讨苦吃”。但作为体育教师,她不想看着“肥胖学生”连体育及格线都够不上。
“我们设计课程,让学生不再像以前那样过不了课就拿不到学分,我们会考虑他们的进步,让他们觉得努力是有希望的,只要往前走,总有一天能达到要求。”吴敏说。
训练通常在中午12点多到下午1点多进行,碰到上午下午都有课的情况,吴敏中午花20分钟扒口饭吃,再匆匆赶到减脂课堂。
她却说,“值”。学校体育教学部统计,2024年春季学期减脂方向“身体运动功能课”和减脂方向“健身俱乐部课”,全班92名同学平均减脂4.7公斤,体脂率降低3.2%,体测成绩提高10.7分,97.9%的学生尿酸水平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降低,52.1%的学生尿酸指标恢复正常。
在雨康看来,比起互联网上的碎片化信息,学校给学生群体提供了一个系统的、可操作的减脂计划,本校食堂服务、用餐费用等情况也被纳入考量。
“可以感觉到,老师是真的想帮我们减脂。”中国农业大学学生褚礼(化名)同学假期没跑步,把之前的跑步截图裁去日期发给老师被发现了,“老师非要问我什么日期、什么时间跑的”。
大学减肥课的本质是“育人”
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的《中国居民营养与慢性病状况报告(2020年)》显示,中国成人的超重率约为34.3%,与16.4%的肥胖率合计超过50%,这一数字预计到2030年将超过60%。
2024年3月,世界肥胖联盟(World Obesity Federation)最新版《世界肥胖报告》估计,全球受到超q重或肥胖影响的成年人将从2020年的22亿人增加到2035年的33亿人,占比将从42%上升到54%。
肥胖是不容忽视的问题,减肥是人们迫切的需求,减肥经济迎合这种需求而生,减脂训练营是继减肥药、减肥保健品产业之后的又一风口。然而,市场上的机构,因营利导向,常常存在专业资质认定不明等问题,发生过人在训练营中受伤甚至猝死的事件。
大学里的减脂课“没有什么商业色彩”。
“老师不会蒙你,不会骗你。”吴敏说,她总结出大学减肥课的一个独特之处——从未脱离过教育的本质、育人的初心。
她带过的5期课程一直进化,整个教师团队都希望给学生们“做出更好的安排”。
在北京科技大学的“夏日燃脂健康塑形训练营”,教师于昊也曾有过因体重而苦恼的经历。“我以前最胖的时候,拍照片都不太敢往前凑。看到大家,就会觉得这是过去的自己。”谈起训练目标,他认为:“最重要的不是数据,而是培养学生好的生活习惯,让大家更健康、更开心。”
于昊的同事李丹阳说,与社会上的“燃脂营”营销的概念不同,学校一定要让学生明白,胖和瘦都很美,“你的美不需要其他人定义。训练营的宗旨是享受运动的快乐,追求健康的生活”。
李靖深知这个道理,互联网流行的“白幼瘦”等病态审美潮流从没有影响到她,但她也不得不面对胖起来很难买衣服的现实。“有些店卖的衣服小得像童装,很瘦的人都穿不下。”她说,“重点在于无论胖瘦都能拥有更多选择。”
雨康曾受抑郁症困扰。她说,那些“巴掌脸”“A4腰”“漫画腿”,都是令人焦虑的信息,越是接触这些信息,对自我的物化可能就越严重。如今,她笑着调侃“学校的饭这么好吃,胖一点很正常,健康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是“不论胖瘦,要爱自己”。
截至采访结束,李靖还保持着长跑的习惯。她形容奔跑时的自己“像一只粉色的小蝴蝶”,心灵好像也轻盈了起来。
实习生 汪心悦 李铃澜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秦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