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走的弯路,一米也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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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写散文的人来说,小说难写,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说,评论难写,对于诗人来说,诗歌是最佳的文学表现形式……这些说法,由来已久,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一位作家最擅长的文体,多数只有一种,能够把两种文体都写好的,不是说没有,只是占比很低,或者说罕见。我喜欢的作家毛姆,小说写得很好,但他的评论,包括所有的读书随笔等,远不如他的小说精彩。
一个守在自己喜欢并擅长的文体田地里的人,总是忍不住把视线投到另外一种文体那里,这要么是一种觊觎,要么是一种好胜心或者野心。而我自己的动机则简单多啦,是希望通过小说多挣点稿费、版税,这个愿望在读了爱伦·坡的传记之后愈加强烈。爱伦·坡年轻时为了生活和生存,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直到开始写小说之后,整个人才正经了起来,因为只有小说才帮他实现了点商业价值。
我在小说的门外站了许久,由此也更理解“门外汉”这个说法。对于没写过小说的人来说,门那边的世界丰富多彩、人声鼎沸,像个热闹的集市一般,让人按捺不住想要闯进去。可那扇门太厚、太重了,尝试用手指叩门,根本没人理你,想要用双手推门,那门岿然不动,想要用力用双肩去撞,又恐伤到自己……放弃这个想法是容易的事,但想要彻底放弃又不甘心,多希望那门是一层窗户纸啊,一捅就破,但很多人的经验都在反复强调:别看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有人一辈子也不能捅破。
带着那种“一辈子也不能捅破”的绝望感,还是在不停地去尝试:写了几万字,越写越生气,直到把整个文档删除到垃圾站;想写好一个人物,绞尽脑汁也没法找到人物身上的戏剧性,不能围绕人物建立并展开情节;不管设计几个人物,他们一旦开口说话,对白都是一个口吻,像生产线上的模板产物;最可怕的是乏味,创意乏味,故事乏味,句子乏味……这会导致人在苦恼之余开始深深地怀疑,自己其实就是个乏味的人……
很钦佩那些写小说像拧开了水龙头一样的人,读他们的“小说课”,当面请教写小说的“秘笈”,能读懂也能听懂,且自认为也可以领会要领,可一旦进入实际的阶段,就会发现又陷入到原来的进退维谷当中,这个时候发现面对的已经不是那扇推不动的门了,而是像被装进一个透明玻璃花瓶里的飞虫,找不到出口,只能四处乱撞……终于完成了一个短篇小说,趁着头脑发热的阶段,把它发到了一家文学刊物的邮箱,幸好没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复,很羞愧做出这样的举动,觉得它被打开看看,都是浪费人家的时间,但恰好也是这样的自省与反思,把自己推向沉寂的谷底,得以有机会积攒一点力气,继续带着点希望感去推门。
经常有文友发来作品,让帮看一下或者改一下,后来我给的答复是:没有用的,该走的弯路,一米也躲不掉;该撞的墙壁,一堵也躲不掉。要是没踩过坑,没被石子硌过脚,没被各种藤蔓缠过身,就永远没法做到身轻如燕……我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推了那扇门,碰巧的是,那篇刊登于《芙蓉》杂志的短篇,名字就叫《无形之门》,写的是住在一栋大楼顶层的对门邻居,过着近乎一模一样的生活,他们用一个牌子的电子门锁,养同一个品种的鹦鹉和猫,他们在电梯和地下停车库相遇,发现彼此相似的命运与人生,但在一天清晨,一场发生于天台上的告别证实:仅仅因为一扇门、一层楼板的隔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
那扇门可能是被推开的,也可能是自己打开的。漫长的等待以及等待过程里的积郁,并不是坏事,在艰难地从一个缝隙里挤出来之后,会看见整个天空的阳光洒在漫山遍野上,自己可以轻松沉浸其中了。我写了一个错过母亲葬礼的男人,和一个错过父亲葬礼的女人,在一个小城的相遇;写了深夜入住环形公路边酒店的两对夫妻,4个人走往4个不同的方向;写了地铁里怒骂Cos(角色扮演)女孩的大妈死于漫展场馆,疑似被谋杀;写了为情所困跳桥自杀的男孩的内心独白……一个小说家说过,等那扇门推开了,你会发现一切皆可入小说,到处都是故事,从凡俗生活中拾起的一枝一叶,上面都布满了故事的纹理。现在看来,这位小说家朋友的话,诚不欺我。
为何要写作,为何要写小说,以此为生养家糊口,是一种现实需求,能够通过这个出口,把内心的山洪有节制地释放出来,让它与现实的河流合二为一,是一种精神需求。爱伦·坡说:“天赋之不足使我常常受到谴责,想象力贫乏历来是我的耻辱,而植根于我观念中的怀疑论则任何时候都使得我声名狼藉”,身为创作者的爱伦·坡有过一段声名狼藉的日子,但他还是战胜了所谓的“天赋不足”与“想象力贫乏”。作为优秀的诗人、卓越的评论家、杰出的短篇小说家,爱伦·坡也曾经历过漫长的推门过程,每当写不下去的时候,想想他的故事,就多了点勇气。
韩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