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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北京，石景山驼铃古道深处，有一小小四合院人头攒动，名石门书院，门口立着一个简易招贴：蒹葭苍苍《诗经》书法展。
此日正是白露时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场雨，北京的酷热应声撤退，人们的心也似乎感应了一层秋水的清凉。
办展的十三君子并非书法大家，而都是北大人文教室书法研修班学员，书法家方建勋的学生。
方老师在网上颇有名望，他的教学视频在门户网站浏览量上千万，被称为让书法艺术破圈的拓荒者。他给这13位学生题字“蒹葭苍苍”，便放手由着他们办展，希望以展做雅集，将书法展览变成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交方式，让更多人有充盈的精神生活。
开展后确如他所愿，往来宾客多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书法只是爱好。他们松弛感十足，谈庄子的审美，谈有无相生，谈天人感应，想让中式审美在此刻的场景中停留。
原来，十三君子将展览选在石门书院，一因《石门铭》，一因《石门颂》，都来自摩崖石刻。
《石门颂》天真飘逸、纵横峻拔，《石门铭》笔阵森严、气势雄浑，都是研习书法过程体悟阳刚之气最好的范本，是学楷学隶人要反复临摹的，此时大家一起做书法溯源，无疑充满了共鸣与欣喜。
院中一株椿树，年龄比这座民国小院都长。庄子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大椿被赋予使命撑起了石门小院的时空隧道。在主持人的引导下，从仓颉造字之始的各种绝美字体，如星流般扑过来，参展者都呆在当场，自行脑补金文小篆，隶草楷行飘飞在小小庭院上空无尽的秋色之中。
四合院中坐满了人，两侧檐廊下也挤挤挨挨，却全无嘈杂感。主持人让大家安静，4位爱好国学的女子，自言是北大等高校的教师，在正房台上落落大方坐下，指节轻敲便开唱《牡丹亭》的皂罗袍，然后《玉簪记》之琴挑。有笛师和鼓师伴奏，都立志传播昆曲的同道。在场的观众也忍不住跟着唱起来。又是两位学古琴的师生上台，弹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恰与学术场上的热门不同。如今谈艺术谈审美的时候，更多人在围绕AI，围绕人工智能，一旦关键词设定准确，做出的图如此绝美，挥洒出王羲之的墨迹也是分分钟。美图美景立等可取，越来越密，满眼是色彩饱和度很高的图片，或3D图像，屏幕的蓝光将人团团围住。面对无穷无尽的短视频，我们可以躺在床上一天不动，刷不完。从此，时间变得特别短暂，刷，一天过去了，刷，一天又过去了。
但在这个椿树小院，时间很长，缓缓的，谈笑间，经常插入那些久远之前的逸事和白描。就像进入了一个开放的元宇宙，大家既可以随心装点自己的美景，也可欣赏别人建构的审美，其余都是留白，均可脑补。
人们在这学书人的雅集上，得到了向北大书法老师方建勋提问的机会，他们不再关心快的、显的东西，而在探讨“功夫”，怎么下这些功夫。
写字的人，右手中指无名指是有老茧的；弹古琴的人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会磨出卡槽。这里没有立等可取，也无法一夜成名。但，大家知道，立等而来的快乐消散得也快。而立于秋水中央的佳人穿越两千年依然绝美无伦。那些摩崖石刻也依然千百年来，让千百万人端详、仰望、赞美、临摹。
这些弥漫在时空里看不见摸不着的美，因为我们认真持久不求名利的练习、揣摩，而倏忽间入怀，在我们的心中脑中形成挥之不去的温暖、安慰，然后和自己的身体与时光绵绵共存而产生无尽欢喜。
所以，小院进出的女子们着素雅汉服或旗袍，仪态万方；男子们衣冠整洁，风纪扣扣紧，绝无周末居家之感。想起当年我们出入音乐厅被邀请函提示，要着正装和礼服裙方可入内。来这小院的人却不需提醒而郑重着装，举止温和优雅，可见内心对书法与传统的敬畏。
大家心里的共识很简单——用笔墨的游憩来达成简单愉悦的人际交往。我知道，其实他们面对虚拟世界的时时入侵，在打一场保卫战，在用自律、精进，互相鼓励着保卫“一整块”的审美与向内求的时间。
时光变迁，文化自信源于国力。而欣赏只是第一步，眼高于顶最终还得看落笔是否有神。参观后的人知道，若要获得持续的欢愉，终将过渡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磨砺状态。
雅集内，人人尽显松弛感；雅集外，人人都在下功夫。
正如方建勋老师说：祝大家心手双畅！
堵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