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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0月3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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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有时(随笔)

李钰(19岁)厦门大学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4年10月31日   03 版)

    小时候对“时间流逝”最直接最真切的感受,是外婆每天清晨撕下的那页日历。

    那本日历高高地挂在墙上,我颤颤巍巍地踮起脚尖也触碰不到,只能走远了观望,盯着上面鲜艳而庞大的数字研究。外婆说,撕下一页日历就代表时间又溜走了一天。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外婆把撕下的页面折叠、翻转、展平,不一会儿那页日历就魔法般地变成了一个小纸篓。每天吃饭时这小纸篓就派上了用场,吞下外婆剥下的虾壳或为我挑出的鱼刺。因此我那时候坚定地认为,时间是和被外婆倒掉的食物残渣一道溜走的。

    挂日历的那面墙,也是丈量我身高的墙。外婆说砌成这墙的一块瓷砖高是5厘米,数我有几块瓷砖高就能知道我的身高。慢慢地,外婆数的瓷砖块数愈来愈多,我无须仰头、无须踮脚就能看清那本日历。这时我不再是懵懂的孩童,然而外婆还是执意为我剥虾挑鱼刺,但我清楚地知道,时间的“溜走”是残酷又无法改变的事实,它夺走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强加给我堆叠如山的作业与考试;它抹去外婆诗意蓬勃的青春,野蛮地在她脸颊上刻下皱纹,在她头上种下白发。时间像是一个气定神闲又大公无私的掌控者,不因人们对美好时光的眷恋而放慢脚步,所有人都受困于它,任它支配、宰割。

    到了高中,我从小县城奔赴城市念书,便不常回家了。学校更像是斗兽场,一道道难啃的试题与一场场急促的考试化为奇形怪状的猛兽,在我脑中肆无忌惮地踩踏着,引爆我前所未有的压力,岩浆般喷射而出。

    正是在这种压力下,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与时间地位的颠倒——各种情绪交织下气焰颇盛的我似乎成为了时间的掌控者。凭借着与时间赛跑的冲劲狠劲,我像挤海绵一样凑出所有可以利用的零碎时间,给时间注射膨胀剂般把一倍的时间当成两倍用,一头扎进学业之中。我像是一艘在风雨里颠簸的小船,为了驶向心之所系的码头而披荆斩棘、无问西东。

    在高考最后一个科目的考场上,检查完试卷还有10分钟,我缓缓转头望向窗外的一片枝繁叶茂,看到几束阳光在枝叶的缝隙里流转,不知不觉眸中氤氲了雾气。这10分钟里,我与时间融为一体,不埋怨它走得或快或慢,只是任由思绪飘飞,穿梭于回忆之中,回望这部青春史诗的镌刻过程,然后与过去那个边复习边抽泣的自己挥手告别。

    高考后的第一件事是回家。高三迫于学业压力,我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匆匆吃了顿饭便又开始背书、准备考试,对家的“温暖”的感受也被钝感力消磨了。直到高考结束后脚步放慢,我才又重拾起那份无须隐藏棱角,无须强撑端庄的惬意。外婆特意准备了一桌我最爱的饭菜,一如既往地为我剥虾挑鱼刺,再丢进日历做成的纸篓。舅舅半开玩笑地说我都那么大了她还瞎操心,外婆嗔怪:“你懂啥嘞?小钰长再大我也要帮她剥!”这时我才发现她头上满是银丝,脸上皱纹深得像马车碾过的留痕。我惊觉自己是无情的罪人,3年来只顾赶路,漠视了那殷切的眼神与沉甸甸难以消受的爱意,忽略了在岁月揉搓下愈来愈苍老的她。一时无言,愧疚无从表达,我只顾埋头吃饭,看着一只只光滑通红的虾有序地蹦进碗里,像构成爱的交响曲的音符。

    等吃完饭呆坐在沙发,看着外婆吃饭时扭曲佝偻的背,我才发觉从小到大,她都是在招呼我们吃完饭后才肯坐下安心吃,而自己竟习以为常,不觉亏欠。在这1095天里,她撕下1095张日历,无措地看着自己染黑的头发又慢慢变白,热烈地回忆着童年时围着她转的我,热情地招呼着回家后却没能与她多聊几句的我,其余时间只能被空虚与思念填满——我已经不忍再继续想象下去。

    几天前听妈妈说,外婆已经买下了她走后要埋葬她的土地。妈妈说那是外婆亲自去挑选的,她觉得那“风水很灵”。外婆并没有患什么疑难病症,因而先前我未曾想象过她的离去,知道她已经作好这种准备,一时情难自抑,眼泪断弦。我意识到这不得不直面的现实:在夕阳残照的暮年,外婆每撕下一页日历,她离生命尽头就愈近一步,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就如流沙般愈来愈稀少珍贵。恍然间忆起儿时懵懂地问她:“如果生命只剩最后3天要做什么?”记得她笑着云淡风轻地说:“买菜、给你们煮饭、打扫屋子,反正和平时一样。”

    自然铁律下时间的流逝是不变的事实,它见证着每个人生命的四季,孕育出生命又看着人们入土。逃离时间不过是乌托邦的幻想,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抵得住岁月的揉搓,耐得住时间的消磨,它们不会因时间流逝而有所改变,亘古不变地存在着,永远不会被磨灭被带走——如“爱”。就像在外婆眼中,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就像外婆所计划的生命最后3天的安排仍旧是为我们操劳,“爱”是可以超越时间,亘古长存的,它不因头上滋生的白发而有所减损,不因脸上横生的皱纹而有所磨灭,是时间无法撼动的。即使有一日天堂的邀约到来,生死间虽隔了一堵厚重的墙,那热烈的双向的爱却是连结生者与死者的隐秘通道。若哪一天外婆真的离去,那份爱却不会随着棺材入土,而是被封存于我内心的最深处。在未来的某一天,我给自己的孙女剥虾时,我就与几十年前的外婆相遇了。生命就像一座山峰,在山峰的这一面,有人背对太阳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生命尽头,而另一面,有人面对太阳磕磕绊绊地迎接自己的蓬勃岁月。因此我知晓“外婆”与“孙女”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那份爱也永远不会消失,因为从广袤的时间维度来看,下坡的不只外婆一人,上坡的也不只是我。

    现在的我在大学念书。所谓“大学比高中轻松得多”不过是高中时期傻乎乎的寄托与幻想,绩点、论文、学生部门的工作等仍旧使我忙得天昏地暗。看着舍友把“不挂科就好”的原则“奉为圭臬”而日日逍遥,也曾有过松懈的念头,却终究不忍辜负高中时期披荆斩棘的自己,不忍挥霍正值鲲鹏展翅的年华。某一日在图书馆,倦怠之时偶然望向窗外,只见几束明媚刺眼的阳光流转于一片枝繁叶茂之中,竟与高考考场上最后10分钟我所见之景宿命般地重合。不同的是,这次所见的枝叶上点缀着朵朵不知名的花儿,花瓣像是月亮一般晶莹透亮。那一刻我抛下了所有智性的逻辑,固执地认为,那是高中时砥砺前行的自己穿梭了时间,赠予现在仍旧不忘初心的我的珍贵礼物。

    与高中不同的是,我不再只顾赶路而忽视身后的风景,而是时常驻足、回望。每日从宿舍到教学楼的路上,我便掏出手机与外婆通话,外婆对我嘘寒问暖,我则将所有趣事通通抖出来,如数家珍、绘声绘色地与她分享。一日手机没电,我向朋友借了手机拨通她的电话,起先她的语气冷淡如厚重冰面上一丝微弱的风,因为漫不经心而显得毫无波澜,直到听出是我的声音,她的语调在一瞬间提高了一个八度,语气高昂如砸破冰面的重锤,热情兴奋地和我谈天说地,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声线因为惊喜而微微颤抖起伏。这语调的变化如沉重的前奏向欢快的高潮的转变,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一次驻足却是她汹涌思念的一处发泄口,自己的一次回头却可能是她一天中唯一兴奋的时刻。高中的我自诩掌控了时间,却连给她拨一通电话的时间都嫌长,我无法计量她心中日日囤积无从释放的苦闷,而这笔债我已经无处偿还。

    四季更迭,在无数个轮回之中,我们每个人都受困于时间,看着美好的年华流逝而无法挽回,承受着生命步步走向尽头这一沉痛的必修课。我们没有穿越回过去的超能力,就像我只能追忆却触碰不到那模糊的童年往事,只能回味却不能回到过去拥抱鼓励那个顶着压力边哭泣边复习的自己,只能忏悔却不能拨通那高中时期本该打给外婆的一通通电话。可是即使过往遥不可及,过去某些珍贵的东西却超越了时间,塑造着现在的我们。幸福自在的童年生活使我拥有乐观生活的底气,在巨大压力下仍奋楫笃行的自己把我带到如今这片开阔的旷野,忙着奔跑却忘记回头的自己让现在的我不再漠视那份含蓄的深情。我不愿再去忧虑什么生离死别,什么年华易逝,我只想用敏锐的感官感受当下的每一个时刻,去看啃书时笔尖的飞舞,去赏图书馆窗外花儿的怒放,去听外婆的每一声殷切的问候,去表达心中汹涌的爱意与思念……时间既然把我们一步步推向悬崖边缘,那么就让我们偶尔奔跑,偶尔驻足,诗意地撰写奋斗的史诗,炽烈地奏响爱的奏鸣曲。

李钰(19岁)厦门大学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10月31日 0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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