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为名,直面人生的郁结,不遁逃、不救赎,更不呼天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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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837年的一个无雪的冬日里,25岁的李商隐行走在嘉陵江上游的深邃河谷中。他的脚下,是一条穿越莽莽群山、连结蜀中关中的漫长驿道,有数百里路程沿着嘉陵江一路向北;他的身边,则是恩师兼伯乐、朝廷封疆大吏兴元节度使(治所位于今陕西省汉中市)令狐楚的灵柩。

  庞大的扶柩队伍被狭窄的山路拉扯得很长,年轻的李商隐夹处其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车怠马烦之际,嘉陵江畔的巉岩峭壁之下的一座冷清祠庙,引起了他的注意。

  对女性意象格外敏感的李商隐,遇到了圣女祠

  嘉陵江发源于今陕西省宝鸡市西南,一路南行经甘肃、四川,在重庆汇入长江。嘉陵江上游河谷几乎纵贯秦岭,与渭河、汉江水系的直线距离又极为切近,是以很早成为关中平原、汉中盆地、四川盆地以及陇西高原之间的天然交通孔道,是“蜀道”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李商隐出生前1000多年,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取道嘉陵江上游奇袭关中,拉开楚汉战争的序幕。在李商隐身后近300年,南宋名将吴玠、吴璘兄弟先后在嘉陵江上游河谷组织和尚原、仙人关等战役,遏制兵锋正劲的金军攻略巴蜀、包抄江南的战略企图,临安(今浙江省杭州市)的“行在”朝廷得以延续。

  在古代旅人眼中,穿越这段曾多次改变中国历史走向的河谷,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愉快的经历。高峻山峦之间的激流浅滩没有舟楫之利,两岸的千仞绝壁处处皆是,而最窄处往往不及百米,很多地方每天的日照时间都十分短暂。偶有略宽阔一些的谷地,山坡上点缀几个稀疏的村落、一座萧索的荒城,便是歇脚与宿夜之地。

  李商隐认真学习过的前辈诗篇中,“百步九折萦岩峦”记录李白的艰辛,“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承载杜甫的悚栗,如今都被他一一践履。然而李杜似乎都忽略了嘉陵江畔一处极为奇异的景象:名为“秦冈”的山峰高耸入云,高到似乎太阳与月亮都要绕道而行,在此峰之侧的悬崖旁边有山石状若美人,当地人称为“圣女”。北魏时代,郦道元曾在《水经注》中提及“圣女”的存在,李商隐所见的圣女祠即坐落其旁。圣女的存在,如同幽暗峡谷中珍贵的阳光,给诗人郁结的心境投下一抹暖色。

  李商隐少年时代曾在家乡玉阳山修道,于此结识女道士宋华阳姊妹。这些修道女子曾给这位少年才子留下十分美好的印象,而可能存在的微妙情愫却似乎隔着帘幕,可望不可即。

  在天平节度使的幕府中,“慢妆娇树水晶盘”的女道士是官方斋醮仪式上的常客,身为少年幕宾的李商隐,在诗歌中克制地赞扬了其容颜的绝美,却以“不敢公然仔细看”的结尾,委婉表明自己不愿“凝视”的态度。

  唐代的女冠不啻为女神的现实投影,道教女性世界中的奇妙互文,启迪了李商隐诗歌中女性意象的独特美学特征。他毕生所摹写歌颂的女性很少尽态极妍,却能在或高华清冷或缥缈朦胧的氛围中,凸显摄人心魄的魅力。而他自己的态度则似乎永远是怅望、错过与徘徊:“碧城十二曲阑干”之中,“主人浅笑红玫瑰”之后,终究是“珠箔飘灯独自归”。

  个中原因虽然复杂,但身份的暌隔终究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少年李商隐的情感遭际,使其对生活中的女性相关意象格外敏感。这种敏感,使他再度注意到了危峰高峡之中的圣女祠。

  人生轨迹一如圣女祠所在的幽深峡谷

  之所以说“再度”,是因为李商隐在数月前从长安前往汉中时,就已路经圣女祠并留有诗篇。这首七律用“松篁台殿惠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开头,极写祠庙的幽静高洁,其后三联则代入式地表达了对神话中人神恋爱故事的向往。

  坦率而言,这首七律并不高明,其格调和成就与同类题材的《高唐赋》《洛神赋》相差太远,但这是李商隐为数不多直接表达爱情追求的作品,这与他刚刚进士及第的经历有关。

  唐代是科举制度尚未完备成熟的时代,进士科录取人数远较后世为少;即使录取也不能直接授官,还要经历吏部的铨选,各个环节中,“人情”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李商隐纵然才华横溢,但两次参加进士科考试皆被黜落。此番得中进士,正是得益于其恩师令狐楚家族的推荐。

  这一年的主考官曾询问令狐楚的公子令狐綯:今年参加考试的诸位中,你和谁关系最好?令狐綯连说三次“李商隐”。高中进士后的李商隐心情舒畅,立即往汉中拜访老师令狐楚,得令狐家族的援引,有望在仕途上获得更大的进展。

  光明的政治前途使得他增强了对爱情的信心,遂有了第一首《圣女祠》诗歌中的人神告白。但这种信心很快随着令狐楚的去世而动摇。彼时,令狐綯等子侄辈虽已入仕,但尚未位居要津,这注定了出身寒素的李商隐将在仕途上举步维艰。

  因此,再过圣女祠时,他的心情已经陡然转变,用一首五言排律抒写自己的心境。第二首《圣女祠》诗开头就谓“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其后不再提及人神恋爱的种种,转而想象圣女应是从天庭被流放至此,孤独矗立在通往皇都的路上,不知何时才能重回碧落。至此,其政治寓意已经十分显豁。不过,诗人显然仍抱有希望,在结尾暗示,希望自己能如敢于偷吃王母蟠桃而不受处罚的东方朔一样,幸运地遇到其他引路者。

  二度告别圣女祠之后的李商隐,果然遇到了他的爱情与机遇。因为迎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女儿,李商隐在仕途得到了一定的机遇。然而王茂元很快病故,李商隐并未能获得很大施展。王茂元在政治上与令狐家族分属不同阵营,李商隐的婚姻使自己意外卷入党争,并因此被少年好友令狐綯认定为无行小人。

  李商隐辗转多地为官,都郁郁不得志,足迹远至桂林,这已是唐人认为极为遥远的所在。他的人生轨迹一如圣女祠所在的幽深峡谷,压抑、幽暗、被人遗忘。年近四旬时,妻子不幸逝世,李商隐在悲痛中接受东川节度使(治所在今四川省三台县)柳仲郢的邀请赴蜀地任职,再次沿嘉陵江南下。

  梦雨灵风,为圣女祠博取了中国文学史的一席之地

  南下赴任的李商隐没有在圣女祠逗留,在嘉陵江边的望喜驿写下两首绝句,其中一首云:“嘉陵江水此东流,望喜楼中忆阆州。若到阆中还赴海,阆州应更有高楼。”

  前往蜀中的驿路,到了望喜驿就要与嘉陵江分别,继续东南流的嘉陵江也在阆州(今四川省阆中市)附近流出无边胜景:山势虽然挺拔但并不咄咄逼人,水流依旧回环却不再飞流急湍。这是杜甫称赞过的“阆州城南天下稀”的绝美山水,是吴道子笔下瑰丽的嘉陵江三百里丹青的原型。

  已经初步领略到“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的李商隐,却无缘继续走出上游幽深的峡谷,他的前路是更加崎岖逼仄的剑门。站在望喜驿楼上的李商隐,表达的是这样的心绪:“即使我伴随江水到了阆州,见识了更美的风景,终究不能随着江水奔向大海;那里还应有一座比这里更高的驿楼,让我如今天在这里一样继续怅望挥别。”

  分别已属伤感,诗人却不愿有任何排遣与宽慰,反而以“设计”一次更深刻伤感的方式,使愁绪“不断若寻环”。“刻意伤春复伤别”“人生何处不离群”,两首诗的警句放在一处,大抵更能刻画李商隐的彼时情结:走不出人生的崎岖,抑或是不愿走出心绪的低徊。

  这种情结充溢着李商隐的梓州岁月,在没有归期的人生放逐中想象着永远不会实现的剪烛西窗,一任巴山夜雨涨满秋池、湿透梦境。随着府主奉调回京,李商隐再次溯嘉陵江北上,平生最后一次途经圣女祠,诞生如下诗句:“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这首被命名为《重过圣女祠》的七言律诗,在表面上只是深化了第二首《圣女祠》诗的调子,对圣女“上清沦谪”的处境更为感同身受。这位嘉陵江边的圣女终究无法为诗人所感动,但“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的横空出世,终究为这位没有塑像与图影的圣女,博取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席之地。

  雨带梦、风有灵,宋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名句或从此檃栝,却无法复刻李商隐赋予寻常风物极尽缥缈乃至几分幻诞的神来之笔。这种多元维度的审美阐释路径,至今令人着迷。诗成仅3年后,李商隐溘然长逝,玉溪生或许终于得通仙籍,能够迎回被遗忘在嘉陵江边的圣女。

  对熟悉意象风物的反复吟咏,是李商隐着意坚持的创作习惯。在与初恋情人柳枝失之交臂后,对柳树的抒写贯穿了李商隐的一生。不论“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还是“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或许都铭刻了对无果恋情的纪念。对圣女祠的三次吟咏亦是如此,只是并非执着于某位人物,而是一种一以贯之的人生体验。

  李商隐的诗有一种魔力,能使读者在不知所云中清晰感到旖旎深婉的境界,同时忽略掉诗人生命中的种种郁结。这是高超的文学技巧,更是一种勇气:以美为名,直面人生的郁结,不遁逃、不救赎,更不呼天抢地。

  李商隐的生命底色,大抵如是。

  (作者系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张景平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1月13日  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