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网络文化
记者:
对“网络经济”现在大家基本已达成共识―――我们已经迈进网络经济时代的大门,说白了,我们都在上网呢!你们认为网络文化已经出现了吗?(因为网络只是工具,并不是文化。)什么是网络文化?是网上的文化?是与网络相关的文化现象?是反映网络经济特征的文化?
万俊人: 我比较倾向于从“特征”和“影响”的视角,而非全景式来谈网络文化。
尽管人们对“网络经济”这个概念还有讨论的余地,但有一点毋庸置疑:网络信息化的确已经成为我们时代日益凸显和普及的经济发展特征。一个时代的文化,最终不可避免地要受到该时代经济生活的决定性影响。在此意义上,我们确乎可以把网络文化界定为由网络经济这一全新经济生活方式所引起的、以网络构成和信息交流的全球普遍化和实践操作的高度技术化为基本特征的信息文化。
记者: 你把网络文化界定为“信息文化”?
万俊人: 是的。它有两个特征:一是其生产构成与流通传播的全球普遍化;二是其实践运作和消费享用的高度技术化和知识化。
郭良:
“熟知非真知”。实际上,使用较多的概念往往也是比较含混的概念。大凡讲到“文化”,通常要涉及某一主体与其他事物的不同之处。于是就有了中国文化、西洋文化,民族文化、饮食文化等等。在西方,不管是英语中的Culture,还是德语中的Kulter,都来自拉丁语的cultus。有“敬神”(cultus
deorum)和为敬神而耕作(cultus
agori)的意思。所以,“文化”一词含有基于物质活动而又超越物质之上的特征。在上述两个意义上,“网络文化”都应该是指由于电脑网络的应用和普及而给人们带来的新的、与众不同的体验和感受及其所形成的观念和行为上的特征等等。
一方面,按照CNNIC的统计,中国的网民数已经超过1600万。这些网民通过网络互相交流,他们获取知识和信息的方式、娱乐的方式都在发生变化。因此,认为中国已经开始出现“网络文化”应该不为过。但是,另一方面,和美国大约50%的电脑普及率和上网率相比,中国目前的网民只占人口的百分之一强。网络自身的发展以及网民自身特质的形成还有待时日,网络对整个社会文化的影响才刚刚开始,在这个意义上,“网络文化”至少在中国,还不是一个成熟的、有明确内涵的概念。
网络文化与传统文化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记者:
你们认为,网络文化与农耕时代、工业文明时代的传统文化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我们平时感觉到的影视文化的日益“卡通化”,书籍的“快餐化”,以及“读图的一代”的出现,是网络文化的产物吗?你们怎么评价这种文化现象?
郭良:
其实,卡通化、快餐化、读图等等早在网络开始普及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由电脑网络所决定,其实是大可怀疑的。严格说来,上述这些现象的出现,是和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分不开的(其中当然也包括由摩尔定律决定的信息技术发展的快节奏)。从时间上看,互联网在全世界的普及大约从90年代中期开始,在美国要更加早一点,大约是90年代初。而卡通化、快餐化、读图等倾向却在很早之前就出现了。
我认为,网络时代与农耕时代及工业时代的最大区别在于“开放”。我在《网络创世纪》(“网络文化丛书”,郭良主编,人大出版社)中,详细讨论过这个问题。概括地说,科学技术是一定要影响社会的,并且,这种影响在主要方面应该是积极的。而网络技术,因其开放的技术结构所决定,必然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更加开放的社会、开放的文化和开放的价值观念。其实,这也是“现代化”的一个话题。
万俊人:
的确,快马传递和电话通讯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万里同声会面的即时网谈相提并论。正是网络文化具有这些优点,才使得影视文化“卡通化”、书籍“快餐化”和“读图的一代”等当代文化现象成为可能。我个人认为,这些现象确实可以看做是网络文化的产物。至于如何评价这些现象,似乎还需要继续考量。一种初步的也是较为公认的评价是,这些现象表明,当代人了解、收集、把握和运用文化信息的方式、技能已大大丰富了。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网络化的方式是否是人类创造、交流和享用文化的惟一有效合理的方式?
怎么评价“文化快餐”
记者:
现在报纸媒体都受“文化快餐”的影响,好像今天的年轻人都不能读长文章了,生活的快节奏,信息的爆炸,谁有时间看长篇大论呀!这是好现象吗?这是网络文化带来的变化吗?
郭良:
前面已经讲过。我并不认为“文化快餐”现象是由电脑网络的普及所决定的。整个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决定了“快餐”的地位。网络的“快”,只是这种快节奏的体现之一。
万俊人:
“文化快餐”原本是“现代性”的文化特征之一,网络文化的出现不过是使之更甚罢了。所以,我也以为不应该将其完全归咎于网络文化。现代化的机械化、模式化和速成化是其高效合理的基础,由此带来的快节奏、齐一化生活方式是现代生活的基本特征,这其中当然包括现代文化。
网络文化的出现,标志着人类开始创造新的更具速度和规模、更具智能和技巧的文化生活。不是吗?“上网”、“下载”一类的说法就反映了这一趋势。“信息爆炸”或许是一种夸张式的“现代性”反讽。但慢吞细嚼、长篇大论确乎已经不合当今文化的“时宜”。不过文化的生存与生长不单有“时髦”的一面,还有其深厚与意蕴深含的一面。后者非慢吞细嚼或长篇大论而难以企及、难以领会!“卡通片”式的《西游记》最多只能供少儿娱乐(这当然十分必要),但断不能让人领会其中隐含的中外文化互通、儒释交汇的文化韵味和历史意义。毕竟,《红楼梦》中黛玉“葬花”时所凝注的花瓣与现代都市人手中批量销售的玫瑰差别太大。
网络新语词会冲击母语吗
记者:
我们生活中涌现出大量的新名词,有些就是来自计算机技术语言,比如,许多媒体开辟的《点击生活》栏目中的“点击”,比如“视窗”、“BBS”、“文本”、“平台”、“在线”……你们怎么看这个现象?扯得远一点,有人就曾疑惑,计算机技术语言会不会已经侵蚀了我们的母语汉语呢?这会不会导致“文化趋同”呀?
郭良: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原有的语言肯定不能适应和表达新的概念。因此,产生新的、尤其是和科技相关的概念是非常正常的事。西方语言中也在不断产生新词―――特别是科技词汇。即使在西方语言中,你提到的“Windows”、“BBS”、“Platform”、“Online”等等,如果不是新词,恐怕也都是在新的意义上的老词新用。这正是语言有生命力的表现。对于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而言,能够接纳这些新鲜的、有生命力的语言,不仅是适应了“开放”的时代要求,也是能够进步和发展的一个重要条件。
至于文化趋同的现象,当然是存在的,但网络不是始作俑者。强势文化在世界范围内所向披靡,其背后的真正动力是资本的力量,因此要保存和发展民族文化也只能从自身发展中寻求解决方案,而在当今世界要想寻求自身发展,更加需要面对科学技术的挑战,而不是回避。
万俊人:
当然,网络新语词现象也极有可能隐含“话语霸权”。网络文化生产的先进者总会有意或无意地夹带着传扬自己母语的作法,如西班牙人Zamenhof博士19世纪末创造“世界语”时,难免有其西班牙语言文化的影响一样。我之所以特别加上“19世纪末”这一时间状语,是提示这一时期的特殊历史语境:那正是西方殖民时代的高峰期,殖民时代的基本特征是扩张,包括文化的扩张,而此时的西班牙则是西方殖民扩张运动的一员。考虑到这种可能,作为网络时代的后进者,我们当然要有一份必要的文化警惕。
但历史地看,汉语一如“中国文明”一样具有极强的语言生命力和文化调适力。在被历史学家称之为“四大文明古国”中,中国是惟一完整生存到了今天的古代文明国度,历经从传统社会内部的反复冲撞到现代化的内外夹击,我们的母语曾经接纳了印度佛教的禅语,也消化了来自西方现代文明的科学语汇,甚至还用我们自己的地方性语言改铸了外来语。我们今天看到的“必胜客”原本是风行欧美的意大利馅饼快餐联锁店“Pizza
Hut”一语的广州话音译,可从“必胜客”三个字中,我们能够读出的恐怕更多的是一种近似中国饮食文化的吉祥用语,而不是其原来的商业称谓。
怎么看网络文化的负面影响
记者:
你们怎么看网络文化的负面影响?我看到有学者曾撰写文章,认为网络文化中的工具主义、操作主义过多地侵入了传统文化,是对人类生存“智力圈”的破坏,蛮严重的。
万俊人:
我赞同这一见解。如果对这种作用或影响不加防范和调控,确实有可能造成对人类生存“智力圈”的破坏。我同时还担心,网络文化的过度膨胀会造成现代人思维方式的单一化,甚至影响人们价值观念的健全发展。网络文化的背景是所谓网络世界,它被称之为“虚拟世界”、“影像世界”。这个世界的支撑体系是网络化的信息或信息化的网络。但无论网络技术多么发达,它对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的反映都不可能达于充分或完全。如果仅仅靠“视窗”去度量、思考、判断一切,那就还可能导致思维方法、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的偏差甚至失当。
郭良:
尽管我所受的教育、训练和我目前的工作都是和哲学相关的,但是我不喜欢用那么多的概念来解释具体事物,把某一事物归结为某某主义并不能真正说明问题。我的习惯是用事实、用道理来研究问题。就这里提到的问题而言,也许我们需要自问:究竟什么是“传统”?什么是“文化”?有没有一成不变的传统或文化?传统和文化的结合究竟是“如何可能”的?我们为什么要“保护”我们的文化?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保护我们的文化?当我们必须要呼吁“保护”我们的文化的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意味着这种文化本身已经出现了危机?如果一种文化是有价值、有意义的,那么,这种文化在多大程度上可能被“外来”的东西所“破坏”?如果我们从整个人类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们要“保护”的文化和人性本身究竟是什么关系?
沉迷于网络文化反而“没文化”吗
记者: 还有学者认为一味沉迷于网络文化,反而变得“没文化”。你们怎么看?
郭良:
这同样要看什么是“文化”?什么是“网络文化”?可能对于有些学者来说,研究孔子、老庄的学说,研究巴门尼德讲的“存在”究竟有几种含义,可以是有文化的表现。而对于另一些学者来说,也许更喜欢研究一些更加有实证意义的、更加鲜活的东西。在我看来,一种有生命力的“文化”,应该是开放的、接受多元的。这也是我近年来特别关注“开放”这个概念的原因。
从某种意义上讲,网络文化是一种“亚文化”,和“大众文化”、“青少年文化”等等相关。而对此进行指责的人往往有一种“精英意识”,似乎自己是主流,别人则是“没文化”。首先,每一种文化,每一种价值观都应该有存在的理由。另外,我不知道这里所说的“没文化”究竟是什么含义?
万俊人:
我倒是觉得“沉迷”于网络文化反而“没文化”,这正好反映了网络文化的局限性,证实了网络文化的负面影响。现实中出现的“网迷”、“网虫”,尤其是青少年“网迷”、“游戏机迷”(网络文化的副产品?!),已经给我们提出了警示。在一些网络文化比较发达的西方国家,甚至出现了网络“瘾君子”,人们甚至把他们与吸毒相提并论。
郭良:
我们当然不应该“沉迷”于网络文化。并且,我们知道,当我们说某某人“沉迷”于某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是用否定的态度来看待这种“沉迷”的。可是,我不知道有哪些学者真正是“沉迷”于网络文化的,我也不知道这些学者是如何沉迷于网络文化的。但是,我想,喜欢说别人“没文化”,在很多时候,很可能反而容易让别人觉得自己“没文化”。
万俊人:
我可以提供一个典型的真实例子,以强证这个判断的真实性。国内某权威性学术科研机构有一位青年学者,一年里竟然发表了五百多篇论文。有人对此提出疑问,而他的答复是:“用电脑写作,靠网络供应信息,实行多方面形式的信息剪裁和组合。”我们可以想象,这位高产学者是如何“生产”知识和理论的?这样的理论又有多大的学术价值?这样的论文如果不是全部、也多半属于知识垃圾。
怎么看网上垃圾
记者: 你们怎么看网上垃圾?怎么看网上信息的真假?我们到底要什么样的网络文化?怎样建设健康的网络文化?
郭良:
关于“网络垃圾”,我在《网络创世纪》中同样讨论过这个问题。我想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指网络上的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另一种是指那些没有“价值”的东西。对于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比如说,没有任何含义的邮件或不能执行的软件,我们当然应该尽量删除或者避免这些“垃圾”。为此,中国电信也将制定出一些规则。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我们是指那些没有价值的东西。这就需要评价究竟什么是“价值”,什么东西“有价值”。一般说来,有价值的东西,应该是能够满足主体需要的东西。而既然不同的主体有不同的需要,我们就不应该以自己为标准而判定某一种东西有没有价值。
记者: 照你的意思“有价值”还是“没价值”,有没有公共的标准来判定呢?这有点“无价值判断”的味道。
郭良:
我们假设每一种文化都有存在的理由和价值。那么,当我们回过头来,讨论网络文化的时候,为什么不能也保持这样一种心态呢?严格说来,目前谈论的“网络文化”在一定程度上被看做是一种“亚文化”,或者说是一种非主流文化。这其实是“精英”意识的表现,这种意识和现代的平等、开放等概念是格格不入的。况且,如果我们能够容忍不一定那么有价值的人的存在,那么,我们也应该能够容忍那些对我们来说不那么有价值的网络内容的存在。在许多时候,网络垃圾只对遇到这些垃圾的人才会起作用。如果你只去访问“有价值”的网站,如果你懂得如何拒绝你不想阅读的邮件,那么,你遇到“网络垃圾”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记者: 可是你也不能漠视“网络垃圾”、网上假信息的客观存在呀!况且,世界各国都在为之头痛。
郭良:
再退一步说,网络当然也会有许多负面的东西,由于网络的发展和普及,也肯定会对人类产生负面的影响。比如,网络上的黄色和暴力内容。但是,我们应该记住:网络本身并不能做任何事情,网络上的问题是人造成的,是人本身的问题造就了网络的问题。那么,我们需要回答:人本身为什么会造成这些问题?究竟什么是人?什么是人性?我们需要的是考察形成这些问题的原因,而不是一味地指责。而这已经超越了我们要讨论的问题的范围和篇幅。
万俊人:
我却以为,我们需要建设健康的网络文化,不仅需要对网络文化本身的功能、特点和应用范围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更重要的是树立一种健全的文化价值观。的确,网络文化是人创造的,其根本意义在于服务于人类文明生活。人的生活和文明有自身的目的,因而人应该成为网络时代和网络文化的主人而不是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