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漫无目的地思考时,那个少年的影像常常就清晰地浮现出来了。这绝非我对他有特殊的感情,而是因为我曾是他的,或他曾是我的―――同学。
他已经死了。
写到这里我就觉得痛苦,但又无法流泪―――或许哭出来还好些呢。我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死亡的阴影离我很远,他的死,令我窥视到了
神秘的死神的影子。但我还是没有对于死亡的感性认识,即使到现在感情上还是没法接受这个事实。并非过于悲恸,而是自内心深处觉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对于曾经朝夕相处的人的死亡,我有一种莫名的震惊。这种心情搀和着痛苦、遗憾、空虚…… 我犹记得那天我在吴颖的寝室里玩。我们无拘无束地谈笑着。这时况蕊走了进来,用一种平淡的口吻问道:“你知道刘明阳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的脸上有一种怅惋。我没有注意,以为她要说什么同学伤了、病了的琐事,于是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他怎么了?”她表现得很惊愕:“刘明阳死了!我还以为开学后同学们都知道呢。”当时我真的愣住了―――怎么,刘明阳死了!在一种不明所以的惊惶里,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生前的样子:高高的颧骨,相貌普通,但很有朝气,待人和气。真的,并不是在他死后才说他的好话,以前我们都觉得他是好人。又听见吴颖说:“太可惜了,刘明阳那么好……”大家都真诚地感到难过,叹息着他的早逝。我们也说不出许多别的话,只是觉得他“好”,一个那么好的人怎么可以有这种结局呢?那么阳光的笑容,太难令人想到“死亡”。但他的确是死了。
他们又告诉我,刘明阳是淹死的,据说是救他的堂弟或醉酒的父亲。大家又再次感叹他的“好”,忆起他生前的种种。但是呢,救自己的亲人即使死了也不会有任何形式的表彰,只有少数亲友为之哀伤;而直到生命的尽头还为此深深地悲痛和怀念的,恐怕只有不幸的父母了!
那天晚上,我和吴颖睡在地板的凉席上―――那时正值秋老虎横行肆虐。我们谈了许许多多关于刘明阳的事,最后感到人生之无常、生命之短促。她反反复复地说刘明阳不值,还说她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同学。是啊,怎能忘记呢?这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生命,这是一个纯洁美好的生命。昨天他还和我们一起同窗读书,今日的教室里却再不会有他的身影。但在我们同学的心上,永远不会抹去他的身影。死神的余音还在心中回荡,我们已陷入比伤心更深沉的情绪,肃穆、凄冷、阴郁、惘然,无处可寻又无处倾诉。
以后的日子是越来越匆忙了,我在喧嚣的城市里忙碌,几乎不再想起那死去的同学。然而,有一天中午,我到学校餐厅吃饭,刚端起餐盘,一刹那间,很突然很莫名其妙地,我似乎又看见了刘明阳。这位死去的同学生前给予我印象中最深的部分,无意识地从我记忆深处钻出来,重现在我面前。我看见了刘明阳和朋友一起来餐厅吃中午饭。他脸上带着亲切的、真诚的微笑,还没等我开口就友好地向我打招呼:“你一个人吃得那么好啊?”“吃得那么好”则是因为那天我吃“点菜”,而大多数住校生是吃快餐的。记忆中的少年是那样鲜活,那么富有青春的生命力,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无法相信他真的死了。
在记忆里永存的他拥有最美的年华,就像书中说的一样,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现在,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的一切都被剥夺了,而我和他的同龄人,则还拥有青春,拥有生命,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我们是幸福的,而且是最幸福的。每当我遇到大大小小的问题而抱怨时,我想起死去的他,就不再抱怨生活了。他的永恒的沉默教我懂得生命本身的无限欢乐。
偶尔猜想他临死时在水中挣扎的情景,在那种神秘的通向死亡的临界点,他可还有意识,那种死亡将至的心情多么沉重,这于他又多么残酷!我始终以为死亡对于所有生命而言是最可怕的并且无法预测、无法战胜的东西,而十六七岁的他竟由死神画上了句号,更加令生者伤怀。这样的年龄死去,甚至还谈不上“英年早逝”,应该叫“殇”吧。一个普普通通但善良又乐观向上的少年默默无闻地死去,不会对世界有一点点改变。世界这时是冷酷的,不会为一个曾使它美好的生命感到一丝伤心,阳光也不会有一秒钟的黯淡,小草上如泪珠般的露水也不会多出一滴,只添了一些忧愁的人罢了。
一个平凡的生命的死去太微不足道了,人世间几十年过去后没有什么人会记得这个人曾经存在。但是,作为他的同窗,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也算是一份薄奠吧。不知他的坟头可有青青的芳草,随秋而衰,随春复荣。在我的想像中,最好是像安徒生《老祖母》那个故事一样,坟前种一株美丽的玫瑰花,盛开时芬芳四溢。那么,路过的老人看到美丽的花和墓志铭就会想:“我不应该感叹自己太老,比起坟墓里的孩子我还可以做很多事呢。”路过的中年人看到美丽的花和墓志铭就会想:“我还是壮年呢,可别因为几根白发就低沉啊。”路过的少年看见美丽的花和墓志铭就会想:“真可惜,那么年轻就死了,我可不能浪费生命啊。”
那芳菲的花香将弥漫我的记忆直到永远的生命。阳光下玫瑰花开得正艳,她在诉说一个少年的故事,她在歌唱青春,她在赞美永远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