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极力主张建设怒江水电工程的当地领导还是反对派的环保人士，不约而同地表达了自己对“科学发展观”的理解―――

　 记者手记

　 一场前所未有的争论，使滇西北一条默默无闻的河流―――怒江引起了广泛关注。2003年8月12日至14日，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审查通过《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报告》，随后，引起了有关环保组织和人士反对。为此，本报记者前往怒江进行了实地调查。出乎记者意料的是，极力主张建设怒江水电工程的当地领导和反对派的环保人士，不约而同地表达了自己对“科学发展观”的理解，对实际情况的认识，却由此得出迥然不同的看法。

　 4月初，一些媒体报道了怒江水电工程被“叫停”的消息，依据是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向国务院报送的《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报告》未获通过。有媒体报道说，温家宝总理批示要“慎重研究，科学决策”。

　 国家环保总局有关官员和有关环保人士证实了这一消息。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共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州委书记解毅4月15日对记者表示，自己尚不清楚这一事态的最新进展，但怒江水电工程确实事关“发展”问题。对此，自己也在“提高认识”。

　 引而未发的“献礼工程”

　 初春，36岁的周国华开着拖拉机驶过怒江边的狭窄山路。午后的阳光下，怒江对岸的十几户人家掩映在青翠的山林里。这里，名叫小沙坝，是怒江水电规划里的六库水电站所在地。

　 据介绍，六库水电站是根据《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经有关部门批准开展的第一个项目，是怒江州建州50年来规划投资最大的基础产业项目。有关官员称“也是今后3年内支撑全州经济增长的重点项目”。为此，这一电站被确定为怒江州50年州庆的惟一献礼工程。

　 2004年，怒江州建州50年。2003年10月，面对前来考察的专家，怒江州领导称“项目实施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并且，《六库电站建设环境影响评估报告》也已完成并按程序报审。

　 事实上，《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设计了13个梯级水电站。六库水电站位于怒江州六库镇上游5公里左右，是这一规划中规模最小的梯级，由于采用径流式方案，也是对环境影响最小的一级电站。根据可行性研究，水库正常蓄水位818米，施工总工期3年8个月，静态总投资9．4亿元。

　 由于《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遭遇争议，有关部门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争取将这个“最小的电站”拿下来。因为，比起庞大的怒江水电开发，这一电站获得通过的可能性也是最大的。

　 然而事与愿违，今年年初还“紧锣密鼓”的六库水电站“献礼工程”，如今却陷入搁置。何时开工，还是未知数。而家住怒江沿岸的47岁的傈僳族汉子四化才告诉记者，水电、土地部门都曾经找过他，问他愿不愿意搬迁，他说愿意，但搬迁的日期，却没有了音讯。

　 在争议中搁置的水电规划

　 六库水电站是整个怒江水电规划中投入最少的―――9．4亿元，而按可行性研究口径，整个怒江水电建设，静态总投资达到1000亿元。

　 1995年，国家正式将怒江水电规划工作列入议事日程，由国电昆明勘测设计研究院、国电华东勘测设计研究院分别开展中下游河段水电规划。经过近3年的勘测设计和研究，于2003年7月提出《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报告》。

　 2003年8月12日至14日，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在北京主持召开了140余名专家、学者参加的审查会议，审查了《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报告》，并通过了两库13级21320MW开发方案。

　 怒江仿佛看到了地方经济发展的“曙光”。因为，怒江州全年地方财政收入仅1亿多元，而怒江水电工程建成以后，每年带给当地的税收会多达数亿元。对于一直处于贫困状态下的怒江州来说，水电工程的确是个“聚宝盆”。

　 让始作甬者“意料不到”的是，怒江水电规划一出，即遭到了环保人士的激烈反对。

　 为此，国家和云南省有关部门多次召开座谈会。这些座谈会很快像足球比赛一样，分成“北京队”、“云南队”。“北京队”多以环保人士为主，对怒江水电规划提出质疑、反对，甚至在媒体、互联网上形成“声浪”；“云南队”以一些水利、水电、植物专家为主，支持怒江水电开发。

　 国家林业局工程师沈孝辉，是反对怒江水电规划的“主力”之一。在怒江沿岸，他对记者表示，电站建成对生态一点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认为“江河的作用就是水电开发”是不对的。过去资源消耗枯竭式的开发思路行不通了，不能“先污染后保护”。

　 他认为，作为生态河流，怒江不能“毁掉”，怒江干流十三梯级开发，会把流动的怒江变成静水，对鱼类物种影响严重，淹没区的生物多样性会受到威胁。

　 因此，他们认为，怒江建坝缺乏严谨、科学的评估、论证，没有严格遵循重大工程的环境影响评估机制。

　 与此同时，云南的专家们却表达了相反的观点。

　 2003年9月29日，云南省环保局在昆明主持召开“怒江中下游开发与生态环境保护专家研讨会”，91人参加，其中专家24人，形成的意见说“原则上同意开发”。他们认为，“水电开发对植物物种影响较小，淹没区原生植被破坏严重，已被耕地和次生灌丛及草坡替代，水电开发不存在对原生植被的影响。对鱼类物种影响较小。”

　 这次专家会还形成共识，认为“长期以来，怒江州各族人民为保护生态环境作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在保护生态环境的同时，应对怒江的社会经济发展途径给予充分考虑。”

　 那次会上曾出现很多“精彩语言”。比如，怒江现有48种鱼类，“北京队”主张水电开发破坏鱼类生长环境，而会上的专家批评说，“这是用48种鱼来压怒江的49万人民”。再比如，有专家在会议上说：“我们不但讲‘兽道’，还要讲‘人道’。”意思是说，强调生态可以，但更要强调人的生存、发展。据参加座谈会的人士回忆，这句话曾引来掌声。

　 对此，沈孝辉说，任何一个人工工程都带来经济一利，也带来生态一弊。双赢是不可能的，因此，人们要权衡利弊。他说，中国环境与发展还没有形成讨论风气，习惯搞“一言堂”。于是，环保组织找环保人士齐呼反坝，水利部门找水利专家主张建坝，各说各话，“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结果解决不了问题。

　 沈孝辉说，一次，一位环保人士参加水利专家论证会议，遭到围攻；回来后，这位环保人士十分郁闷，又组织环保人士开会，把几个水利专家请来，围攻他们，气得水利专家直拍桌子。“怒江争论暴露出我们没有形成研究问题、讨论问题的日常机制。”他说。

　 环保主义者的窘境

　 2004年2月，一些环保人士来到怒江沿岸，让他们吃惊的是，怒江当地百姓对水电项目，十有八九说“好”。此前，他们反对怒江水电项目的理由也是“为了当地百姓着想”。

　 显然，当地群众并不像环保人士那么想。因为，对他们来说，摆脱贫困是第一位的问题。

　 当地领导称，“我们坚信怒江水电开发之日，就是怒江摆脱贫困之时”。这样的说法，也让环保人士感到难以信服，因为，水电工程可以带来地方财政收入增长，但就沿岸农民而言，移民等问题还可能直接影响沿岸农民的生活，其生活水平甚至可能下降。

　 李雄辉，22岁，云南大学物理系学生，在怒江边度过了他的初中、高中生活。虽然夜夜都能听到怒江涛声，但这里的贫困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同学的家里大都特别贫困，住在深山里，没有什么需要，一般不出门。听到环保人士的主张，他曾试图说服自己的同学不要同意修电站，但80％的同伴、同乡都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显然，水电工程给他们带来一些新的希望。李雄辉也开始怀疑，反对建坝是否真在为当地人着想。

　 怒江州委、州政府在写给有关部门的报告中，诉说了怒江的“一肚子苦水”：全州4个县均为国家扶贫开发重点扶持县，至今仍有22万人处于贫困线以下，占农业人口比例的50％，其中极端贫困人口有7万人，绝对贫困人口有13万人，贫困面和贫困程度都高居云南省之首。

　 有关官员形容怒江在云南的地位用了10个“最”―――山最高、谷最深、坡最陡、地最少、发展最慢、贫困面最广、贫困程度最深、社会发育程度最低、劳动者素质最低、生产力水平最低。

　 说起环境保护，怒江人也同样有话要说，因为，建立自然保护区和天然林保护工程，使怒江州近50％的土地纳入保护范围，“怒江州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全州惟一长期支撑地方经济的森工产业退出历史舞台，而替代产业在短期内难以形成，给全州经济带来巨大冲击，财政收入因此每年减收6000万元。”有关人士说。农民人均纯收入增长幅度也由2000年的5．8％下降到2002年的0．6％。

　 对记者说“喜欢电站”的傈僳族农民四化才理解的电站，就是“能让自己用上电，又能便宜一点的地方”，他希望生活能因此改善。

　 怒江州政府的公务员区行今年36岁，怒族人，从小生活在山里，经过了“艰苦而贫穷的日子”。他长大后，发现很多人比他还穷，心里很不是滋味。为此，他在最贫穷的乡村工作了两年，这里，90％的农民都住在山上，出门必须爬山，从乡政府到最远的村委会要走10多个小时。听到怒江水电工程遭遇反对声音，他问：“可持续发展、科学发展观，关键不还是要发展吗？”

　 面对这样的“现状”，反对建坝的环保人士显然无法只说“不行”。来自北京的有关环保人士绞尽脑汁为当地想出路。显然，他们对情况远没有当地人熟悉。他们说“发展旅游，一样可以摆脱贫困”，而中共怒江州委书记解毅解释说，受交通、住宿等先天条件制约，怒江走旅游之路难于上青天。

　 数据显示，怒江州境内无国道穿越，州内没有公路网络，55％的农村运输以人背马驮为主，60％的地区运送困难，山区驿道上至今还随处流动着“最后的马帮”，全州城镇化水平仅为14．6％，是小城镇发展水平最落后的地区。

　 有关官员告诉记者：“我们需要可持续发展，而不是可持续贫困。”他们认为，水能资源是怒江得天独厚的优势资源，水资源开发具有地质条件好、人口搬迁少、淹没土地少、开发成本低等特点，最适合大规模开发。对此，他们认为，不开发水电，就是影响其发展权。

　 问题出在哪里

　 2003年9月19日，怒江州人大、政协组织代表、委员对怒江流域水电开发发表意见。他们向人大代表发出意见表232份，收回232份，认为加快开发的205份，同意开发的26份，不同意开发的仅1份；政协委员214份，回收192份，其中同意加快开发的160份，应该开发的30份，不应该开发的2份。

　 事实上，《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经过了中央、省两级政府职能部门的审查，最初反对的声音来自环保部门和民间环保组织，包括国家环保总局。2003年10月1日至5日，国家环保总局局长解振华曾与云南省省长徐荣凯一道亲临怒江考察。

　 目前，争议焦点集中在对物种多样性影响、对三江并流的影响等等。

　 2002年，云南省世界遗产管理委员会提交了《关于三江并流申报世界自然遗产与电力事业协调发展的情况报告》，报告指出，电力建设与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保护可以协调发展。在“三江并流”区域发展电力事业，是三江并流区域内能够抵抗自然遗产保护危险和促进区域社会、经济、文化事业全面进步的有效措施之一。

　 2003年，几乎在三江并流申报世界自然遗产成功的同时，怒江水电开发悄然拉开序幕。环保人士、地方政府、相关专家在一些关键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

　 一位在怒江考察的环保专家告诉记者，水资源不只是为了发电，还有保护生态、灌溉、鱼类洄游等作用，这一项目无疑会对鱼类构成威胁。

　 而怒江州政府报告称，水电工程对鱼类物种影响不大。怒江是云南六大水系中鱼类最少的河流，规划河段内无长距离洄游鱼类，水电开发不会阻断鱼类的生命周期循环，不会导致怒江各种鱼类的灭绝。

　 环保人士认为，怒江流域生态脆弱，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水电上马会对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构成影响。

　 为此，2003年9月27日，云南省三江并流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管理局《关于对怒江中下游水电规划的意见》称：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在向联合国申报时已充分考虑了区域内水电开发建设问题，在编制遗产地总体规划时，已将拟进行水电开发建设的区域从自然遗产申报范围里划出，如怒江贡山县城以下申报区域海拔高程控制在2000米以上，而此范围被拟建的水电站高程都在1600米左右。因此，怒江中下游的水电开发不会对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保护产生大的影响。

　 而环保人士认为，生态是一个完整的系统，以海拔高度来区分保护和开发不科学。

　 环保人士呼吁保留下这条原始生态河流。而有关部门认为，怒江上游已经有了水电站，不再是原生态河流。并且，“2000米以下的半山生态脆弱区和河谷生态恶化区已成为生态环境最恶劣的地区，已不再是原生态河流”。

　 “生态越好的地方老百姓越穷。过去，怒江就为了生态牺牲了很多发展机会。怎么轮到我们发展了，你们又不让了？”这是一位环保专家听到的抱怨。

　 “不让发展就不发展呗。”当地一位官员的言语间，充满了情绪和遗憾。此前，他们雄心勃勃地说：“怒江水电开发之日，就是资源优势转变为经济优势之时，就是生态建设从贫困状况下的消极保护，向开发与保护并重的可持续发展转变之时。”

　 正是这样的逻辑，一些当地人认为，怒江流域水电开发对生态环境的影响“更有利”。这点，从怒江州人大、政协收回的意见调查表上得到了印证。

　 显然，怒江水电开发的“急刹车”，对于雄心勃勃搞水电开发的当地官员是一种打击。一位专家说：“我很高兴，看到了怒江开发出现的争论和不同利益群体的意见、力量博弈。”不管怎样，他认为还是慎重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