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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
心中有歌唱给谁
2004年05月19日 03:00:07

本报记者 董月玲

  像很多渴望成功的青年
一样,喜欢音乐的孙恒,梦想当个出色的流行歌手,靠唱歌一举成名。

  他辞了在老家河南开封的教师工作,漂北京。抱着一把吉他,在地铁、酒吧等地演唱。

  “音乐曾是我的梦想,但它破灭了。我花了好些年想走那条路,结果被碰得头破血流,我发现根本走不通。成功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就像摸彩票,是撞大运的事,我再也不想用这种赌徒的心态,过一生。我还可以有另一种生活,走另一条歌唱的路。”29岁的孙恒说。

  一次特殊的演唱经历,让他改变。

“给工友们唱歌,就好像在跟我的兄弟姐妹聊天,像心灵对话”

  那是2001年冬天。

  有一次,孙恒去天津科技大学看一个朋友。“学校的学生社团募捐了一些书和衣服,准备到工地送给民工。正好我在那儿,就跟他们一块去了。到了工棚,我给工友们唱歌。没想到,那次唱歌的感觉,跟我从前完全不一样。”

  孙恒唱的是自己创作的民谣歌曲《一个人的遭遇》。内容是他的朋友小吴的亲身经历,孙恒对他做过访谈。“歌词基本上是他原话,我只不过用音乐表达出来。我身边有很多像他这样打工的朋友,我的很多歌,就来源于他们。”

  工棚很简陋,挂着晾晒的内衣裤,上下铺,来了很多工友,他们仍穿着干活的脏衣服,挤在板床上或站在地上听孙恒唱歌。孙恒抱着一把吉他,用陕西方言唱道:

  九点多钟有人来敲门,说我们没得暂住证,把我们当成任务送去翻沙子,收容到昌平。到了以后我发现,已经有好几百人在里面,想要出去有条件:你可以打电话,叫人来送钱。就在这时我看见:有一些小姐,像领奖一样冲上前。我是一个人刚刚来这里,不会有人来送钱。

  我们住的是一个露天的大院,半夜我听见有人在哭喊,吓得我也不敢看。旁边有人在卖东西,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有唾沫往下咽。因为我只有两块半,刚好只够买根儿烟。还好,后来吃上了窝窝头,一共饿了我一天半。

  我的家乡在西安,来押送我们的是当地的人员。在上火车之前,他让我们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不能随便看。火车上又怕我们跑,把我们的腰带鞋带全抽掉。这一路上,我又没得钱,又是饿了我一天半。

  到站以后他们说:想要出去有条件,两百块钱一个人,否则继续关里面。我没办法,只好打电话,是好心的姐姐把我接回家。

  这第一次被收容的经过就这样结束了……

  这次意外的演出,连孙恒自己也没料到感觉会那么好,像遇见知音一样。

  “唱歌时,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们的掌声、笑声那么真诚、质朴,可能别人感受不到这些。给他们唱歌,跟以前我在大学里、酒吧里唱完全不同。在酒吧唱歌,我感觉自己就是在表演,我只是一名歌手,我演唱,别人欣赏、消遣而已;但给工友们唱,就好像在跟我的兄弟姐妹聊天,像心灵对话。

  “我父母是农场工人,我自己也是一名打工者,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没有心理隔阂和距离,也不要太多的语言交流,有一种默契。再加上我唱的都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而且从来没人唱过,所以,他们听的特别专注,效果很好,觉得我唱出了他们的心里话。那天,他们跟我谈了很多。

  “这次经历对我启发特别大,我像突然醒悟一样:这里,才是我唱歌的地方!原来唱歌不仅仅是娱乐消遣,还可以服务别人、在精神上鼓舞别人,可以传递更多的信息,起到宣传的作用。我们的文艺,为什么不能直接面对最底层的劳动者?”

  2002年5月,孙恒和几个志同道合、爱好文艺的朋友一起,成立了“打工青年艺术团”,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排练和创作,专门为打工者提供义务演出。

  “来北京,几年折腾下来,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对生活、对人的价值有了新的认识,对自己重新定位。当初,我只想要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按照社会公认的成功标准;但现在,我不再去设想自己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而只想着做事,做自己能做的、爱做的事。同时,做这些事又对别人有帮助、有益处,与社会的需求有结合点,而不是光顾自己的想法。

  “对于成功,不能只用钱来衡量,重要的是发挥出一个人的价值。我的价值在于,我喜欢唱歌,我会唱歌,我唱了很多歌,大家爱听,能对别人的生活起到积极、健康的影响,这就是我的价值,也是我的成功!”

“老板们害怕我们跟工人接触,怕我们知道他们损害工人权益的事”

  打工青年艺术团第一场演出是在北京一高校的建筑工地里,这次演出,孙恒他们差点被人轰跑。

  演出设备非常简陋,只有两把吉他,一把口琴,麦克是在家唱卡拉OK用的,绑在一根钢筋上,插在地上,两只音箱又小又旧,电视机也是临时借来的,一根电线上挂了几只照明用的小灯泡,但台子上方有一条醒目的条幅:“天下打工是一家”。

  孙恒有一段开场白:我们不是什么专业的文艺团体,我们和大家一样,是从全国各地来的,从农村来的,来北京打工,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

  他大声地说:“昨天我们为这个城市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今天我们也要创造自己的精神文化生活。我们说劳动者最光荣,而打工者群体是这个时代的新型劳动者,所以今天我们要唱―――《打工、打工,最光荣》。”

  高楼大厦是我建,光明大道是我建,脏苦累活儿是我们来干,堂堂正正做人―――凭力气来吃饭!打工、打工、最光荣!嘿!

  我们是新时代的劳动者,我们是新天地的开拓者,手挽起手来肩并着肩,顶天立地做人―――勇往直前!打工、打工、最光荣!嘿!

  当孙恒他们演唱《讨工钱》时,演出达到了高潮,掌声、叫好声震耳。

  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来不给结工钱,面善心黑的周老板,躲将起来不相见。寒冬腊月要过年,全家老小把我盼;空手而归没法办,只有横下一心:讨工钱!

  兄弟们来把工地占,条件一个:结工钱;“周二熊”嘻皮又笑脸,“好说、好说,咱夜里12点,准时结工钱。”

  到了夜里12点,骗人的招数露了馅:先是来了三车“安全帽”,想挑起内讧,在工友之间;后又来了“110”,连哄带骗带诈唬,说要把我们全部都收容。

  这时,我感到有点犹豫和矛盾,再被收容可咋办?

  幸亏有,身经百战的王老汉,他挺身而出,把这骗局全揭穿;他带领大家高声喊:“兄弟们,团结一心讨工钱!(众人跟唱:团结一心讨工钱!条件一个结工钱!)

  在场的500多名农民工群情激昂,跟着孙恒齐声吼唱:团结一心讨工钱!条件一个:结工钱!团结一心讨工钱,条件一个:结工钱!

  霞光万丈照天边,周老板乖乖结工钱。

  工友们特别开心,但工地老板害怕了,出面干涉,要求马上停止演出。

  “他觉得我们是在煽动工人闹事,其实我们并没这么想。2002年,拖欠农民工工资的现象很普遍,但大家没有公开表达的渠道,平时根本没机会说出心里话,这样憋久了,不是好事。工友们应该有表达自己的权利。当资方与工人有利益冲突时,我们当然站在工友们的立场上。能替他们说话,这也是我们艺术团的宗旨。”演出完了,真的就有工人直接去找老板,讨自己的工钱。

  打工青年艺术团也参与帮农民工讨工钱。有个四川来的民工,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受伤,老板什么都不管,只给300块钱打发人。“别说医疗费,就是回家的路费都不够。我们找了记者和律师,一块去跟老板谈判。谈得特别艰难,从下午5点,一直谈到夜里12点,最后老板给了这个工人3000元钱。”

  孙恒说他们的演出,非常受工友们的欢迎,但最大的阻力是资方,是老板们。“我们联系演出,联系20次,能有一次成功就不错了。”老板的托辞是:我们的工人很忙,加班加点,没时间看你们演出。

  “事实是,老板们害怕我们跟工人接触,怕我们知道他们损害工人权益的事。工地包括一些工厂,完全是封闭的,外人根本进不去,工人就跟包身工一样,谈不上有什么权益。作为一个个体,农民工为争取自身权益打官司,这个成本太高了,无论时间、精力、金钱上都耗不起。现在,农民工想通过合法途径来维护自身权益的途径并不很畅通。”

  每次演出中,都有一节互动表演,请现场工人自己上台唱歌。“哪怕他们跑调,声音发抖,但那是他们的声音,是他们的心声。”去年,打工青年艺术团共演了四五十场,每场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演员10人左右,吹拉弹唱说都有。

  “工友们平常根本没有机会聚在一块,聊天唱歌。实际上,我们的节目很粗糙,但他们不在乎,反正就是热闹,像过年一样高兴。我们共同体验一种欢乐,在精神上有一种交流和释放。”

“生命可以无奈和简单,但不能没有尊严”

  打工青年艺术团的成员,不少是在演出现场发现的,周铁松就是这样参加进来的。

  那是在清华大学建筑工地演出,他不仅上来演唱了自己的歌,而且当天辞职,另找了一份送水的活儿,为的是离孙恒他们近些。孙恒说他写的歌,就像是从心里喷出来的一样,工友们很爱听。只可惜他后来送水时撞车了,受伤后被迫回了老家。

  “因为不正规,所以人员流动很大,人不停地来,又不停地走。这样也好,他们学会了我们的歌,又可以带到别处去。”孙恒说。

  艺术团成员来自四面八方,本身要打工,住得很分散。每次演出前打电话通知,下了班赶到演出现场,演完了坐公交车回去,连一份盒饭也没有,更谈不上什么出场费。

  王德志家在内蒙古兴安盟,他在北京干了八年,干过七八种活,自己每周花40块钱学说相声。他说在北京打工,精神上很空虚,那些主流的文艺离我们太远,跟我们没关系。“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干完了人很累,回宿舍大家在一块,要么喝酒要么打牌。看书?可现在的书多贵呵,我们挣得又不多。”他参加艺术团后,创作了相声《漂》,讲的是打工者在北京的经历及爱情。

  他们的歌硬邦邦的,一点儿也不缠绵。

  孙恒说:“现在,煽情的歌已经太多了,不需要我们再去做了。我们缺的是劳动者自己的歌,缺少那种表达劳动光荣、劳动者自尊自信的歌,我们希望能唱出他们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唱出他们的心声。

  “我们的表演不那么专业和精致,我们没那个水平,也没那个时间。但我们的文艺形式是全新的,我们不是为文艺而文艺。我们表现的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只想通过自己的演出,让社会看到打工者的生活现状,大家一块来出主意,想出路。”

  打工青年艺术团的定位是:丰富大家文化生活,在这个基础上,传递维权信息,宣传法律知识,用文艺心声,表达生存现状。他们曾搞过这样的专题演出:“反对身份歧视”、“工资是争取来的”、“识破打工陷阱”、“自我营造,合作发展”等。

  “最早叫我们盲流,后来又叫打工仔、民工,这些叫法都带有明显的身份歧视,我们就是工人,靠劳动吃饭为生。中华全国总工会的一个老师给我们讲课,他明确地说:工会已经承认流动务工人员、打工者是中国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当代新型的工人。打工者的称呼总有一天会被取消。”但是打工者仍然受歧视。千千万万打工者来到城市,用自己的双手和血汗创造出极大的物质财富,但是却享受不到城市人的待遇,甚至受凌辱。在以打工者为主的工厂里,时常发生针对工人的随便打骂、侮辱人格、搜身等侵害案件。

  本报曾报道过这样一件事:在乌鲁木齐,36岁的湖北打工妹李腊英在横穿马路时,致使一辆公共汽车急刹车,车上的一个女乘客一屁股坐在蛋糕上。李腊英被司机和乘客强行拉上车,让她付赔偿费,否则不让下车。在恐惧和羞辱下,李腊英从飞驰的汽车上跳下,摔死在马路上,撇下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看了这篇报道,孙恒和他的伙伴们感到震惊和气愤。根据这个故事,他们自编、自导、自演出话剧小品《月英的故事》,在“反对身份歧视”的主题表演中演出。

  台上,月英跳车前有一段声嘶力竭的独白: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而我失去了它。如果我再一次为自己申辩,那我就要喊:

  活得没有尊严,勿宁死!音乐轰然响起,一男声唱道:生命可以无奈和简单,但不能没有尊严;大地从未沉默不语,只是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千百年来你的呼喊,在我心间从没改变,正义自由之声将永远,永远流传在这人世间!

  打工青年艺术团,不断地用自己饱含深情的歌唱,向打工者反复灌输着自尊、自强、自信的理念:

  我们进城来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干,谁也不比谁高贵,我们唱自己的歌;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凭着良心来打工,堂堂正正地做人,谁也别想欺负咱,咱们有咱们的尊严;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采访孙恒时,他的嗓音一直是响亮而平和,惟一一次动感情,是说起为打工子弟写歌的事。他曾在打工子弟学校当过三四年的音乐老师。“在北京,有几十万打工子弟,因为交不起借读费,好多孩子上不了学,享受不到法律规定的受教育权利。后来,社会上虽出现了打工子弟学校,但大多处于非法状态。有的政府部门,行为过激,强行取缔。他们也不想想,这么做,孩子们怎么办?没地儿读书,你让他们去哪儿?听说丰台有所打工子弟学校要被强行取缔,我就去了。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我只能为孩子们写歌、唱歌。”

  我们远离自己的家乡,我们也有自己的梦想,我们同样渴望知识的海洋和明媚的阳光;我们彼此都来自四方,就像兄弟和姐妹一样,那红色的旗帜在心中飘扬,我们在这里成长!

  我们渴望知识的海洋还有明媚的阳光!那红色的旗帜在心中飘扬,我们从这里开始―――飞翔!

  学校要被取缔,孩子们直哭。有个男孩儿告诉孙恒,说长大了,一定要当警察,而且要当警察的头儿,管警察,这样,警察就不能来关我们的学校了。“这种伤害,对孩子们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孙恒说得眼睛都红了。

  《我向总理说真话》一书的作者李昌平,偶然认识了孙恒。李昌平说:“他演唱的一首自己创作的歌曲《打工光荣》,特别让我感动。他的歌声对我而言,就像夏日的清风,我紧接着的反应是孙恒代表了先进文化及其前进的方向。农民工需要孙恒,劳动者需要孙恒,我应该为孙恒们做点什么。

  “我和孙恒成了好朋友,我多次观看他们为农民工义务演出,农民工观看演出时的笑声、哭声、叫声、歌声,让我感受到了劳动者被压抑而渴望伸张的力量。如果有一天,天下的农民工都能感受到‘我劳动、我快乐’,那该多好啊!”

“要实现这个白纸黑字上的权利,还要大家争取”

  打工青年艺术团现在有了固定的活动场所,北京明圆打工子弟学校为他们提供了一间教室。这儿地处北京五环路外,圆明园附近。

  在这里采访时,我遇见了屈远方。

  屈远方26岁,河南商丘人,现在在北京当厨师。因为以前在部队文工团干过,会吹萨克斯,所以几年前刚来北京时,他与朋友组建了一支小乐队,到歌厅走场卖唱。他们在海淀黄庄一家西餐厅演出,很受欢迎,慢慢地就把原先在这儿演出的乐队挤掉了。

  “记得那是个夏天,很热,一天夜里12点了,我们5个人从餐厅演完出来,突然冲过来一帮人,是被我们挤掉的那个乐队找来的打手,把我们打得很惨。我们只跑掉了两个人,一个被打死,一个被打成植物人,我的左手三根神经被扎断,废了,再也不能吹萨克斯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到很绝望,直到遇见孙恒他们。”屈远方加入了打工者艺术团,在里边打快板。

  他说现在自己没事就过来。“毕竟,我们在外边是流浪,宿舍也不是我们的家,到这儿感觉不一样,像回到家一样,看看书,聊聊天,参加他们的活动,比以前过得充实。”

  去年,香港的一家慈善机构资助了打工青年艺术团,艺术团陆续添置了电子琴、架子鼓等乐器。有了固定的活动场所后,他们和明圆打工子弟学校、属地肖家河街道居委会,三方共建,成立了“打工者文化教育协会”,现有100多个注册会员,二三十个骨干,3名固定工作人员。

  肖家河是打工者聚集的社区,这里常住居民4000人,外来人口却有1.2万。成立协会的主要目的,是想给打工者一定的技能培训,灌输一些知识,提高他们的生存能力。

  “在北京,没有家人、朋友,一个人待着挺苦闷,我们把这里当成家了。现在每天晚上,都有工友过来,一块聊天,看看书。到这里,起码可以结交一起朋友,甚至有人失恋了,也跑到这里来倾诉……”

  一个在这里做志愿者的女孩,说了这么一件事:

  2003年10月,我认识了内蒙古小姑娘薇薇,她的经历,是好多外地在京打工女孩都经历过的。这些女孩很少有人了解她们,没人为她们做主,也很少有人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我认识薇薇是一个星期天晚上,她自己出来到香山玩,不认识回去的路,我把她送回她打工的那家餐厅,那是一个远郊区。

  “她很健谈,她给我讲了自己的故事。她刚生下来,父亲因为她是女孩,就把她遗弃了,也不要妈妈管她。实在没办法,妈妈和爸爸离了婚,妈妈带着薇薇艰难地生活,几年后,妈妈为她找了一个新爸爸,新爸爸对她很好,一家人本来可以幸福地生活,可天有不测风云,妈妈得了一种慢性病,在床上一躺就是3年。新爸爸没有那么多钱,为了给妈妈治病,花去了所有积蓄还借了外债,薇薇放弃了学业,17岁出来打工为妈妈治病还钱,她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还要受老板娘的气,一个月下来只有400块钱。”

  “我们成了好姐妹。在她打工的餐厅里有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孩老缠着她,要与她搞对象,这使她多了一分恐惧,没办法,她没领工资就跑了。我把她带来,认识了这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他们关心她、怜惜她,在举目无亲的北京,薇薇感到了家的温暖。

  “两天后,我把她送上了开往内蒙古的火车,临走前,我给了她一点钱,小姑娘感动得哭了,她说明年一定回来,跟大哥哥、大姐姐学电脑。”

  “打工者文化教育协会”去年11月建起电脑室,20多台旧电脑都是从社会上募捐来的,每台花了100元重新维修,到现在为止,一共办了3期电脑免费培训班,每期3周,教师是北京理工大学的志愿者。

  平时除了办电脑班,开放图书室外,他们每周都按排一些活动,4月份的活动有:影视欣赏《我的美丽乡愁》、《美丽的大脚》等;“社会性别意识专题培训”、大众文艺培训,内容有简谱乐理知识、吉他弹唱,还有编辑出版《社区快讯》。

  《社区快讯》四开,杂志大小,每出一期要120元,一共印2000份,由志愿者发放给打工者,文章都是自写自编,已经出了3期。有一篇属名“小山”的文章,让我印象深刻:

  “我们也是人,但我们‘这种人’前边还要加上‘农民工’,合起来叫农民工人,然后简称‘农民工’,再然后简称‘民工’。这样就打了个三折。看看,做人难呀!因此,我们可以说,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但是,我们这个公民是名义上的、没有财产做保证的公民,还是会有人不把我们当人看。

  “为什么说人格是以财产为基础的呢?很简单,比如你的权益受到侵害,你要用法律和社会的手段维护自己的权益,那么就要为此支付一定的成本,可是,我们为了省钱,连一本法律方面的书籍都不会买,更不要说去为此打官司了。因此,你说你是人,你有尊严,可是怎么保障呢?

  “现在,我们大概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们是‘人’,又不是‘人’。今天大家来参加活动、参加义工培训―――就是来做人来了,今天我们不是打工者,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那么,想做公民,除了宪法的保护之外,实际上要实现这个白纸黑字上的权利,还要大家争取。在没有财产、没有物质手段做基础的前提下,要想做公民,还真得动点脑子。”

“我们现在所有的工作,都要根据农民工的实际需求进行”

  4月11日,周日上午,我去参加了孙恒他们搞的一次法律培训―――“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身权益”。讲课的律师是社区居委会帮忙找来的,主讲《劳动法》。律师花了近一小时,详细讲了如何签劳动合同、如何避免合同陷阱、发生工伤时如何争取自己的权益等等。

  到了提问时间,有个小伙子问:“老板让我们加班,但从来没给过加班费,这该怎么办?”

  律师说,一定要有加班的事实证明,不能光嘴说上你加班了,那样不行,加班要有证明,但他说取证比较困难。

  “那我让我的同事证明可不可以?”

  “这有一定的法律效力,但问题是,你的同事愿不愿意,他帮你证明了,可能就被老板开除了。”

  屈远方问:“比如我们找老板交涉,他承认我们加班了,几点上班几点下班,谈话时,我们拿录音机偷偷录下来,这个可以当证据吗?”

  律师说可以,这是视听证据,有法律效力。

  另一个女孩问:现在,北京市最低工资是多少?

  答:“495元。”

  女孩又问:去年,我的一个朋友,因为家里人去世,跟老板请假回家,老板不同意,但最后她还是走了。等她回来时,老板不但把她开除了,连欠她的工资也不给,还把欠条撕了,像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一旦发生劳动争议,首先可以去劳动部门申请仲裁。每一个区的劳动局,都有一个劳动仲裁办公室,调解不成,再到法院起诉……”

  谈到打官司、讨工钱,一个中年人抱怨道:“我讨120块钱,却要花费1200块。”他又接着问律师:讨不到自己该得的工钱,用合法的途径又解决不了问题,有人用死的方式来解决,比如爬了塔吊。“北京市后来出台了一个规定,说像这样爬塔吊是犯法的。请问,这样犯法吗?犯的是什么法?这个条文有法律依据吗?与国家的法律有没有冲突的地方?”

  律师迟疑了一下,笑着说:从法律上讲,没有规定自杀、跳楼犯法,但要是危害公共安全了,就另当别论。“地方政府有颁布行政规章的权力,但它频布的条文,必须与国家的法律一致,如果与国家的法律有冲突,就是无效的……”

  来听讲座的有20多个人,没我想像的多,我问了孙恒,他答:“这也是我苦恼的事,大家为什么不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太多时间。”

  “我感觉,我们这个群体,没时间提高自己,生存压力太大。现在找工作太难了,一个人如果没工作,哪里还谈别的,哪能来听讲座,来学法律知识,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大学生为什么业余生活那么丰富,生存压力不同。你想想看,我一周抽半天来听讲座,老板可能就会扣我工资,甚至把我开除了。工作没了,就没办法养活自己,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所以我现在想,争取自己的权利,先从争取自己的业余时间开始!以后,我们还会在实际技能上多提供一些服务。像电脑班,来参加的人就很多。我们现在所有的工作,都要根据农民工的实际需求进行。”

  “那你们自己的生存问题解决了?”我问他。

  孙恒答:“很不稳定,我们现在所需的资金,是靠基金会资助和社会募捐,我们3个固定工作人员的工资也从这里边出,有些项目是短期的,项目做完了,资助也就结束了。

  “我们有一个理念,短期来讲,我们需要社会资助,但从长远讲,希望能自力更生,通过自己的付出,自己的劳动,能养活自己。就像一个人一样,总不能一辈子依靠别人。”

  “五一”节要到了,孙恒他们很忙,他们已联系好了3场演出,还要录制第一张唱片《天下打工是一家》,赶着排练,计划5月进棚录音,7月出版发行。

  “这张唱片我们没想要赚钱,但会搞一些义卖。发这张唱片的目的,一是对我们两年多来创作歌曲的整理,因为有很多歌被工友们传唱,希望通过发唱片,能普及这些歌;另一方面,我们希望社会上关注‘三农问题’的知识分子,比如大学生、学者等,通过文艺的方式,来关注我们。这个时代,也应该有表现打工者心声的作品。”

  采访结束时,孙恒问我能不能帮他们一个忙,让我留心周围有没有人想捐书或旧电脑。

  “我们很需要这些物品,因为我们还想在另一个打工者聚集的社区,再办一个能读书、能搞培训活动的打工者之家。我们的电话是62819903,81604803(小灵通),只要不演出,王德志肯定天天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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